第八章 一九九○年七月·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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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鹿谷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黑色活頁本——裡面是手記的拷貝件。

     “手記裡面有這樣的叙述:‘我心裡也很清楚。

    如果警察現在就來調查這起案件,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

    因此我一直在考慮,該如何處理這個事情。

    ’怎麼樣?你不覺得這段話充分反映出他當時的心态?” “的确……” “那個白骨屍體就是天羽博士那一直下落不明的養女——理沙子。

    估計殺死她,并将屍體藏匿在地下室裡的便是當時房屋的主人——博士本人。

    如果鲇田冬馬和天羽博士是同一個人,他當然知道地下甬道的存在以及藏匿在那裡的屍體,因此他不願意通知警察。

    他害怕萬一警察在屋内搜查時,會發現藏匿在地下室甬道裡的白骨……還有一點,就是他在檢查雷納屍體時,顯得非常專業,能僅從屍體僵硬程度便推斷出她的死亡時間。

    ” 鹿谷又提出了第二個疑點,不等江南答腔,便自己回答起來。

     “如果鲇田老人就是天羽辰也的話,這個疑問就迎刃而解了。

    另外他在檢查麻生謙二郎時,所表現出的老道也就可以理解了。

    這也許是我這個外行人的想法。

    天羽辰也多年從事生物學——尤其是動物學方面的研究,而且很可能還涉及解剖學。

    以前,我就有這樣一個朋友,在理工系攻讀動物學,後來在醫學部,做解剖學的助教,現在在休斯頓大學工作。

    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

    如果鲇田冬馬就是天羽辰也,那他肯定掌握一些法醫學的初步知識,也就自然會一些屍檢技術。

    如果他真像神代教授所說的那樣,非常喜歡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等人的推理小說,那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了。

    ” “手記中不是提到——将雷納的屍體藏匿在地下室裡,有難得的好處嗎?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覺得冰川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鲇田老人是很為難的。

    手記中不也是這麼說的嗎?但是這樣做,對他的确有很大的好處。

    這讓他能獲得一個保證。

    ” “保證?” “是的。

    就是保證他今後能一直在黑貓館裡住下去。

    ” “現在,黑貓館的産權并不屬于他,而是歸風間裕己的爸爸所有。

    他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管理員而已,因此,他本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主人掃地出門了。

    可是在這個宅子的地下室裡卻埋藏着他親手殺死的理沙子的屍體,況且他對這個宅子也有着深厚的感情。

    他絕不會離開這個宅子的。

    他根本就不想離開。

     “他想把雷納的屍體也藏匿在地下室裡,自己就做個‘守墓人’。

    這樣,他就捏住了主人兒子——風間裕己的緻命弱點。

    他還特地關照風間——‘以後就請你多費心留意,不要讓老爺轉賣或拆毀這個老宅’,這樣一來,房主就無法轉賣這個宅子了,也不會解雇他這個管理員。

    這樣就可以保證他今後永久地住在黑貓館裡。

    當然他也可以利用風間裕己所犯的罪行和他掌握的證據,要挾房主,奪回房産。

    但從那個手記中的内容來看,他好像沒有這麼貪心。

    ” “原來如此。

    因此……” “以上就是對剛才列舉出的疑點的回答。

    ” 鹿谷坐在床邊上,将手記的拷貝件放在膝蓋上,慢慢地翻着。

    那個拷貝件裡,到處都貼着藍色的附箋。

     江南從椅子上探出身,問道:“你什麼時候開始發覺那個——鲇田老人就是天羽博士的?” “今天,看到這個明信片之後,我才确信無疑的。

    但是我一直就有點懷疑。

    因為在手記中,他的許多言行讓人感到納悶、費解。

    昨天,與橘老師交談過之後,我就更加覺得鲇田老人就是天羽辰也了。

    ”鹿谷擡起頭,“天羽辰也患有全内髒逆位症,這是決定性的線索。

    ” “為什麼?” “在那本手記中,有許多地方暗示了鲇田老人也是患有全内髒逆位症。

    ” “是嗎?” “是的。

    都是一些很細小的描述。

    我第一次看那本手記的時候,就覺得有點奇怪。

    例如——”鹿谷迅速地翻了幾頁,“第一個晚上,當他回房間休息的時候,是這樣描寫的:‘也許好久沒有喝酒了,胃有點漲,不舒服。

    為了舒适點,我朝左邊側過身體,盡量不去聽沙龍室裡傳出的年輕人的叫喊聲,閉上眼睛。

    ’一般,當胃難受的時候,都是朝右邊睡的,這是因為胃的方向是朝右邊的。

    但是他卻朝左邊睡。

    這是為什麼?是因為他本人的胃的方向與常人相反。

    還有——是這裡。

    第二天深夜,當他在閣樓上偷看大房間情況的時候。

    當他看到年輕人們胡來的時候,他是這樣描寫的:‘……我無意識地将左手放在胸前,心髒跳得很快。

    ’江南君。

    當你按住胸口的時候,會用哪隻手?” “我——會用右手,對,右手,就這樣。

    ”江南實際比畫起來。

     “當然是這樣,對吧?”鹿谷點點頭,“當心髒在身體左側的時候,一般是用右手捂住胸口,即便左撇子也是這樣。

    但是鲇田老人卻用左手。

    ” “原來如此。

    ” “在手記中的其他兩三處地方,還有相同的描述。

    例如當他們在地下室裡發現白骨的時候:‘我用左手緊緊地按住胸口,努力平靜下來,同時還設法安慰那幫陷入恐慌的年輕人……’在浴室裡,當他站在麻生屍體面前的時候——‘我用左手按着胸口,努力鎮靜下來,同時觀察着吊挂在面前的這個屍體。

    ’大緻翻一下,就有這麼多地方。

    他經常用左手按住胸口。

    這是為什麼?因為他的心髒在右邊。

    ”鹿谷合上活頁本,放到桌子上。

    他坐到枕頭上,靠着床架。

     “我們還是按順序整理一下吧。

    ”他開始說起來:“生物學者天羽辰也博士留學歸國後,就成為H大學的副教授,住在劄幌。

    不久,他的親妹妹在生下一個私生子後,死了。

    他就把那個叫理沙子的女孩收為養女。

    借用橘老師的話來講,他對理沙子是疼愛有加。

    經常把她帶到大學裡,就連消遣繪畫的時候,也是把她當做模特。

    在外人看來,他們就僅僅是歡快的父女嗎——我覺得有點微妙。

    另一方面,天羽博士通過友人神代教授的介紹,認識了建築師中村青司,便委托他設計自己的别墅。

    中村青司接受了委托,在阿寒的森林裡,建造了黑貓館。

    但是後來,他卻說天羽辰也是‘杜金森’。

    這個‘杜金森’的意思就是——”鹿谷看了江南一眼,問道:“你知道露易斯·凱洛裡這個名字嗎?” “我知道。

    他不是寫了<奇怪國度的阿莉斯>嗎?” “那麼他的真名呢?” 江南歪着脖子,說不出來。

    鹿谷笑了笑,眯縫起眼睛:“查爾斯·拉托畢基·杜金森。

    這就是凱洛裡的真名。

    ” “杜金森……” “他是凱洛裡這個筆名的。

    在真名的基礎上,起了露易斯。

    他把真名查爾斯·拉托畢基轉譯為拉丁語,将字母前後調換,再用英語讀出來。

    總之,中村青司是帶着嘲諷的意味,說天羽博士是露易斯·凱洛裡的。

    中村青司故意使用杜金森這個真名,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

    神代教授說,以前在他們的同人雜志社裡,天羽博士就喜歡寫童話之類的作品。

    ” “是呀。

    神代教授是這麼說的。

    另外,一說到露易斯·凱洛裡,就會想到什麼?” “他曾經是牛津大學的教授。

    ” “教數學和邏輯學,還有呢?” “還有……對不起。

    我在小的時候,曾經看過他寫的<奇怪國度的阿莉斯>。

    ” “你用不着道歉。

    ” “哎呀,真的不好意思。

    ” “凱洛裡有點性變态,這可是很有名的。

    他對一般的、成熟的女性根本沒有興趣。

    他的目标鎖定在13歲以下的少女。

    ” “少女……戀童癖?” “你就不能含蓄點?”鹿谷裝模作樣地擦擦大鼻子。

     江南繼續說着:“也就是說,這個天羽辰也和凱洛裡一樣,也迷戀少女?” “神代教授也說他很有男子氣,很讨女人喜歡,但是他卻一直單身。

    橘老師不是說過這麼一句話嗎?——天羽博士對女人沒有太大的興趣。

    ” “是的。

    橘老師是這麼說過。

    ” “中村青司因為商讨工作,和天羽博士交談過幾次。

    其間,他看穿了天羽的本性,發現天羽隻愛成為‘女人’之前的‘少女’。

    當時,天羽博士所關心的目标就是養女理沙子。

    他之所以在人迹罕至的森林中建造别墅,也是想營造一個隻有自己和理沙子的二人世界。

    阿寒的别墅——黑貓館竣工後,隻要有機會,天羽博士就會帶着理沙子來到這裡,享受二人時光。

    偶爾也會邀請朋友來玩。

    随着時間的推移,理沙子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天羽仍然愛着她。

    但是就在理沙子快要上中學的時候,他可能一時沖動,親手殺死了她……”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江南插嘴問道,“博士不是很愛理沙子嗎?” “是很愛。

    但是他隻愛作為‘少女’的理沙子。

    正因為這樣,他才殺死了理沙子。

    因為他不能容忍理沙子從一個純潔的‘少女’成長為一個污穢的‘女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女孩子長到十二歲,就開始從孩子向成人過渡了。

    胸脯開始膨脹,初潮也來了。

    ” “原來是這麼回事。

    ” “當然,這都是我主觀的推測,也許事情更為錯綜複雜,現在隻能在理論上推斷一下。

    天羽博士殺死了理沙子。

    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殺死黑貓,估計是同一時間殺死的。

    他把兩具屍體擡到地下室的秘密甬道中,在甬道入口,砌上一堵牆,堵死。

    對外謊稱自己的養女失蹤了,而且僥幸掩蓋了自己的罪行。

    但是——他後來的命運是很悲慘的。

    對他而言,失去理沙子的打擊是很大的。

    他終日與酒為伴,借酒澆愁,不久便惹出了大麻煩,被大學解聘,生意上又破産了,最後在劄幌市内無法立足。

    心愛的别墅被轉賣給他人,但是為了看護着藏匿于地下甬道中的理沙子的屍體,為了寄托對她的思念,他是絕不肯離開黑貓館的。

    ” “因此,他就主動做宅子的管理員?” “是的。

    他拜托當地的房屋經理人——足立秀秋,向新房主隐瞞自己的真名和來曆。

    說不定,他很早就和這個足立秀秋是朋友了,但其他事情另當别論,理沙子屍體的事情是絕口不提的。

    這是六年前——不,七年前的事情。

    ” “鲇田冬馬這個假名,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嗎?” “啊,是這樣。

    ”鹿谷從桌子上拿起一張記錄用紙,放在膝蓋上,用筆寫起來,“這是個很簡單的字謎遊戲。

    我也是到昨天晚上才反應過來。

    ”說着,鹿谷将紙遞給江南,上面用羅馬字母寫着“鲇田冬馬”的名字。

     “AYUTATOMA“不需要很複雜的調換。

    拿着這張紙,到鏡子裡去看看。

     江南站起來,走到鑲嵌在牆壁上的鏡子前。

    按照鹿谷所的,将紙對着鏡子。

     “啊!”他失聲叫了起來,“原來是這樣。

    完全颠倒過來了。

    ” 鏡子裡的名字不是“鲇田冬馬”,而是“天羽辰也”。

     “‘AMOTATUYA’真不愧是‘住在鏡子裡的人’。

    ”鹿谷的那個語調像是在演戲。

    江南凝視着鏡子裡的文字,默默地點點頭。

     “就這樣,天羽辰也就變成了黑貓館的管理員鲇田冬馬,在這裡度過餘生。

    此後,房屋的主人幾經更替,每次都靠足立秀秋的斡旋,他獨自繼續着‘隐士’的生活。

    去年8月,那幫年輕人來了。

    對于他們的到來,天羽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我們從手記裡抽幾段描寫看看。

    ”鹿谷又打開手記的拷貝件,翻了起來。

     “例如,在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木之内沖着椿本雷納胡編了一個所謂的‘黑貓館傳說’。

    當鲇田聽到木之内講到過去這個宅子裡曾發生過一個大事件的時候,‘走到走廊邊,停下腳步,豎起耳朵,想聽聽他怎麼說’,當時他肯定非常緊張。

    當他發現那不過是一派胡言後,才算松了一口氣。

     “後來,當把雷納的屍體擡到地下室,冰川突然問到甬道門的時候,‘被弄個措手不及,一瞬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當牆壁崩塌下來,秘密甬道被發現,冰川率先走進去的時候,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我也下定決心,跟了進去’。

    如果考慮到鲇田老人當時的心情,就很容易理解手記中的這些描述了。

    難道不是嗎?” “我有一個問題。

    ”江南說道,“把雷納的屍體藏在宅子的地下室裡,對鲇田老人來講,是得到了一個保證。

    但是如果從鲇田對已故理沙子的感情來考慮的話……” “你的意思是說他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是嗎?” “是的。

    鲇田何止是不喜歡雷納那樣的女人,簡直就是讨厭之極。

    把那種女人和自己心愛的養女葬在一個地方,我覺得他肯定會有很強烈的抵觸感。

    ” “你說的有道理。

    他的确會産生那樣的想法。

    ”鹿谷點點頭,但很快又微微地搖搖頭,“但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考慮。

    關于雷納的容貌,手記中有這樣一段描述,你還記得嗎?‘如果說我對她還有一點興趣的話,那就是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親人有點相像。

    ’這個已故的親人必定是他妹妹,也就是理沙子的母親。

     橘老師形容他妹妹是個小惡魔一般的美人。

    雷納肯定就是與她相似的美人。

    如果真是那樣,一方面,正如你說的,他會産生抵觸感,但另一方面,也可以這樣認為——理沙子長期獨處在黑暗之中,如果把這個與她母親相像的女子埋葬在地下室裡,也許可以慰藉她那孤獨的心靈……” 看見江南理解地點點頭,鹿谷合上活頁本,丢在一邊。

     “思考了這麼多問題後,你應該明白鲇田老人為何在今年2月去東京了吧?也應該明白這個手記對他是多麼重要了吧?”鹿谷繼續說着。

     “雖然把麻生謙二郎的猝死通知了警察,但是并沒有産生麻煩,隻是當做一般的自殺案件處理了,随後其他的年輕人也回東京去了,黑貓館恢複了往日的安甯。

    于是,鲇田老人把自己設定為讀者,寫了這個手記(算是一本為自己将來寫的小說),但是後來卻發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首先是一場大病突然襲來。

    他得了腦溢血,雖然揀回條老命,但左手卻因此受到影響,殘疾了。

     “其次就是在去年年底,風間一家遭遇車禍,命喪九泉,裕己父親的産業之一的那個黑貓館也被轉讓給冰川隼人的媽媽。

    而且,她還——這是我的想像——準備轉賣或拆毀那個宅子。

    ” “是這樣啊。

    ”江南總算明白個八九了,“鲇田老人為了阻止這一計劃……” “你說的很對。

    當得知新房主那個想法後,他慌了。

    他先打電話給冰川隼人,希望對方能說服他母親,但是不湊巧的是,冰川自從去了美國就音訊全無,根本聯系不上。

    于是他隻能考慮直接和冰川母親談判。

    如果把事情真相全部說出來,也許那個母親會為了自己的兒子,而放棄轉賣或拆毀宅子的計劃。

    但是……” “但是,她耳朵不好,無法在電話裡與人通話,是這樣嗎?” “是的。

    在電話裡無法把話講清楚。

    那是一件特殊而複雜的事情,所以如果寫信的話,也要寫得很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