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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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耐煩地等着相片快點拍完。

    從她那疲乏不堪的神态,從她那過于簡樸的衣着,從她那遲鈍無神的眼光,我知道當時正是酷暑天,媽媽精疲力竭,煩躁不安。

    不過,我是從我們這些孩子寒酸的穿着想起當年母親有時精神狀态不正常的情形的。

    就在照片裡的這個年齡,我們就已經懂得她犯病的征兆,她常常會突然間就不懂得給我們梳洗,不會給我們穿衣服,有時甚至想不起來給我們做飯。

    母親幾乎天天犯着這種對生活完全喪失信心的毛病,這毛病有時持續很久,有時到了夜裡就消失了。

    算我走運,碰上這麼一位絕望的媽媽,而她的絕望是如此徹底,就連生活中高興的事,不管如何強烈,也往往難于令她完全驅散臉上的愁雲,讓她消遣散心。

    我一直不了解是什麼緣故使得媽媽如此疏遠我們。

    那一次,也許就是因為媽媽糊塗了才會買下這幢房子——相片上的這幢房子——一幢我們毫不需要的房子,尤其是當時父親已經病得很厲害,沒過幾個月的功夫就去世了。

    莫非她剛剛知道自己也染上了父親那種緻命的疾病?事物往往是巧合的。

    我所不明白的是媽媽所遭受的到底是什麼性質的打擊,使得她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

    這一點恐怕媽媽自己也不曉得。

    莫非是因為父親危在旦夕?抑或是她自己青春的消遁?是懷疑當年這檔婚事?懷疑這個丈夫?懷疑這些孩子?或者是因為她所有的财産已經化為烏有? 母親的這種病态日複一日,天天如此。

    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這該是多麼粗暴唐突。

    在每一天的某一個時刻,她就會頓時陷入失望的絕境之中,然後緊接着就是無法入睡,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

    有時又恰恰相反,情緒一來竟買起房子,搬搬家,有時則又大發脾氣。

    正是由于她這個脾氣,經常使她疲憊不堪,所以有些時候,她俨然象一位愛擺闊的王後,問她要什麼,給她什麼她就要什麼,所以就這樣無緣無故地買下“小湖”邊上的這幢房子。

    這并非因為父親奄奄一息而另想出路,也不是因為女兒愛戴那頂平邊帽子和那雙飾有金絲的皮鞋招搖過市而需易地而居,什麼原因也沒有,她就這麼一個人,渾渾噩噩,糊塗至死。

     我從來沒有在電影裡看過這些頭上戴着一樣的平邊帽,胸前垂着兩條辮子的印第安人。

    那一天我也有兩條辮子,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把它往上撩起,隻是我那天梳的辮子和往常不一樣。

    我也和這些在電影裡從沒有見過的女人一樣,身前拖着兩條長長的辮子,不過那是兩根小孩的辮子。

    自從我有了這頂帽子以後,為了能夠把它戴上,我再也不把頭發撩起。

    自從某些時候以來,我把頭發梳理得很緊、很緊,我把它往後梳,盡量把它壓平,好讓别人看起來我的頭發并不那麼厚。

    每天晚上我總要梳梳頭,并且在睡覺以前按媽媽教我那樣重新梳理一下。

    我的頭發又粗又軟,是一頭令人傷感的齊胸長的赤色的頭發。

    人們常說這頭發是我最漂亮的地方,按我的理解,這隻不過是人他們想說我的長相并不漂亮罷了。

    這頭出色的頭發在我二十叁歲的時候,也就是離開母親五年之後,在巴黎我把它剪掉了。

    我說:剪吧!理發師就給剪了。

    隻需一剪刀就全部給剪下來了,為了讓發腳整齊,那冰涼的剪子幾乎從我脖子上擦過。

    頭發掉在地上,理發師問我要不要自己的頭發,如果要,他可以替我包起來。

    我說不要。

    從此以後,再也沒聽人說過我有一頭美麗的頭發,我說的是人們再也沒有象從前我剪發之前說得那麼好聽,隻是說:她的眼睛真好看,她那微笑也不錯。

     在那條渡船上,瞧我,我還留着那頭美麗的頭發。

    我才十五歲半,可我已經開始塗脂抹粉。

    我天天擦“托加濃”香脂,以便掩蓋我那面頰上部、眼睛下面的那些雀斑。

    在“托加濃”香脂上面,我又抹上“護皮康”香粉。

    這香粉是媽媽的,她隻是在去參加市政府的晚會才抹這種香粉。

    那天我還有一支唇膏,暗紅色的,象櫻桃一樣。

    我不知道我是從哪兒弄來的,也許是埃萊娜-拉戈奈爾從她媽媽那裡偷來給我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沒有香水,媽媽家裡隻有花露水和棕榄洗衣皂。

     在那條渡船上,在客車的旁邊,有一輛黑色的“裡摩辛”大轎車,裡面坐着一位穿白色棉布制服的司機。

    是的,這就是我在一些書上所寫過的那輛大型的靈柩車。

    這就是那輛莫利斯.萊昂-波萊。

    法國駐加爾各答大使館的那輛黑色的“朗西亞”轎車還沒有開進我的文學作品中。

     在司機和主人之間還有一道玻璃拉門。

    還有可折疊的加座。

    車子真是大得象一間屋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