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眼最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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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将這句土著問候語挂在嘴上,以至它幾乎已經成為一句口頭禅。

    但比起大多數其他語言的相對文字來說,它的意義更為廣泛。

    “布拉”可以代表的意義從“嗨”、“哈羅”和“日安”,到“你好嗎”、“好好玩”和“再見”等等。

     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叫“法蘭克”,比爾是“比爾”,羅拉是“羅拉”。

    仿佛在過去的幾個星期以來,整個地方的人都沒有事做,隻是全心全意準備迎接我們的到來,讓我們覺得像是精英一樣特别。

    我們來到馬拉福是打算滌淨自我,重生成為一個全新的個人。

    比爾發現斐濟文的“馬拉福”意指“甯靜詳和”,羅拉則是想找個最合适的地方,去看看該島名聞遐迩的鹦鹉。

     有人陪我經過一座遊泳池,穿越棕榈叢,到布爾三号,片刻之後,我在陽台上坐了下來,望着大海,滿心虔敬地品嘗那今日世界已然寥落的自然珍寶。

    我指的是甯靜——人類這個種族基本上已經将它完全根除。

     我終于又站在陸地上,雖然我實在無法感覺到自己已經确實降落,真正把那班飛機抛諸腦後——即使我已經确知,飛回納地的班機上一定會有我的位置。

    我還處于一種坐立難安的恐慌之中,我相信自己永遠無法擺脫這種精神狀态。

    感覺起來像是我在享用一杯冒着泡沫、令人興奮的透明酒精,但是心裡明白,這回它絕不會離開我的身體。

     我聽過醫生變成憂郁症患者,登山的人患了懼高症,牧師失去他們的信仰。

    我也一樣慘。

    我是個古生物學家,結果卻怕起了骨頭。

    我是個動物學者,卻無法接受自己也是動物的事實。

    我是進化生物學家,卻發覺很難忍受自己在地球上的時間也是有限的。

    我有半生的時間在檢視哺乳動物殘留的骨骸;帶着窮根究底的熱情,我将自己完全投入分析死去的動物殘骸,而今我竟已經滋生出一種幾近恐慌的恐懼感,因為總有一天,我也會把我自己的一小堆骨骼,存到我所耽溺的同一群素材之中。

    我覺得自己已經破産,但是談不上像是着魔一般,隻是出現了絕對直覺的覺醒。

    釋迦牟尼佛見到一個病人、一個老人及一具屍體。

    我在孩提時代便誤打誤撞地遇到一隻森林裡的小鹿屍體,而今——在納地到馬提一段驚險萬狀的飛行之後——舊傷再度見光。

     再一次,我将長長的影片轉回到四十億年前地球生命開始的時刻。

    我看的是自己的曆史,我自己的祖先,而不隻是我和那活在幾億年前的,小小有如哺乳動物一般的爬蟲類之間的關系。

    而是要再往前,回到原始的爬蟲類,兩栖類,肉鳍魚,無脊椎動物,并回到全世界第一個活着的細胞。

    我不僅是一個活在幾億年前,像哺乳動物一樣的爬蟲類的後代,同時我身體内的每一個細胞,都有着那麼古老的基因。

    無論以細胞分裂,或是以生物化學轉換流程,甚至以分子生物學來說,我都是未曾中斷的長鍊中最後的一環。

    我逐漸明白,我的構造原理和那簡單的單細胞有機體并無二緻,它終究是我的祖先。

    嚴格說來,我隻不過是一枚細胞的殖民地——一個重要的分别是,我的細胞比培養皿内的細菌更容易進行合縱連橫的工作,它們的分化也比較大,因此比較能夠進行較為激烈的責任分擔。

    但是我,一樣是個别細胞所形成,而且它們各自都是根據一個較低層次的共同起源,即遺傳密碼——那個傑出的計劃,它埋藏在我體内的每一個細胞裡。

    單是遺傳密碼本身就代表着好幾億年來各種細微改變的累積,是輕率的核酸不經意的戲耍玩弄。

    然而就基因來說,我不過是完全相同的兩個細胞所完成的巨型結構。

    至于這些超無性細胞繁殖系統是如何彼此聯系?甚至是如何為了整體的最大利益而開啟與關閉自己的基因?這是地球上的一個重大謎團。

     進化的真正策略隻不過是個簡單的事實,即每一個世代都隻有一小部分能夠成長存活;沒有選擇就沒有進化。

    後代永遠必須有所耗損,生存的永續戰役,這都是進化的支柱。

    但是我坐在這裡。

    我坐在大洋洲的一座小島上,像一個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數例外,像是連續得到一千次樂透彩券的第一特獎。

    我——我指的是我的系譜,我的族譜,我自己的未曾中斷的接合子系列和細胞分裂——都經曆千百萬個世代而幸存。

    在每一個世代裡,我都能夠首先分裂我的細胞,然後繁殖,受孕或是産卵,然後在最後一個階段,撫育下一代。

    假如在我那許多百萬個祖先之間,隻要有一個,例如在泥盆紀過着濕冷生活的兩栖類,或是二疊紀的一隻爬蟲類爬在羊齒類植物之間,隻要有一隻在性成熟之前便倒斃——就像在挪威家中,那隻可憐的小鹿——我就不會坐在這裡的陽台上。

    别告訴我說我看得太久遠,我還可以更往前去:在兩三億年前,隻要有一次細菌細胞産生緻命的突變,我就看不到白天的陽光。

    我是來自一個特定的細菌,完全來自那個細胞——且讓我們稱之為細胞ZYG31?郾514?郾718?郾120?郾211?郾212?郾091?郾514,在細胞殖民地KAR251?郾512?郾118?郾512?郾391?郾415?郾518之中,在一百八十度的子午線上,在熱帶魔羯座往北幾度的地方。

    我絕不會有另一次機會,我絕對無法得到另一次機會。

    因此我曆經好幾十億次的危險而僥幸存活,但是如此,就是這樣,我的祖先們總是能夠——哦,是的,哦是的——他們總是能夠将基因的接力棒傳過來,而且是毫發無損地,薇拉,總是能夠安安穩穩地傳将下來,雖然總是會定期微調,産生對後代最有利的變異。

    因此總是會有一個新的接力賽選手,還有下一棒,還有好幾百萬棒,面對最不可思議的幾率,終于輪到我,但是還有新的一棒要來,還有另一棒,或許下一代會成長,雖然這不能算是我們的功勞,但終究要算上一筆,因此一再一再地,因為沒有人會跌倒,每一個人都在護衛着自己,基因的棒子已經交過幾億棒。

    因為我就在這裡。

     這就是我正在想着的事,就某個層面來說,要歸功于航空公司,因為他們把我那活過幾億年的基因行李送上更可怕的險境。

    我冥想着,當我那肉鳍魚曾曾曾祖母和曾曾曾祖父,它們在泥盆紀裡正好是鄰居,還在泥堆裡爬來爬去,以免因為缺氧而窒息時,我今天早晨的這段幻想曲就已經開始了。

    但是——這就是痛苦的部分——這段冗長而幾乎清澈透明得可悲的接力賽就要結束。

    這個已經進行三十億年沒有一刻暫停、這永無止境的骨牌遊戲如今遇到了緩沖器。

    我已經開始在撿起碎片。

     我覺得自己的背景很豐富。

    從第一隻兩栖類算起,已經過了多少代?從第一個接合子開始,我可以算到第幾次的細胞分裂?我擁有如此豐足得令人窒息的過往,卻沒有未來。

    此後的我是一片空無。

     這是我的大腦轉動的方式,或許我該加上,我在想着我們兩人。

    我也在靜思,當然,我已不再有任何子女。

    這是對我的另一次責罰,截至目前為止,在我身前幾億個世代冗長豐富的儲蓄之後,我是第一個沒有孩子的一代。

    因為,人盡皆知,沒有子嗣就無法交棒;這是生物演化的法則之一,沒有孩子是一個不利的特性,立刻就要去除。

    隻有那些有自己孩子的人可以夢想着孫子,而沒有孫子,你就不可能成為祖父或祖母。

     我想,這是正當一切都進行順利的時刻,當我正在贊賞無價的家族光輝。

    在某一方面我是超級富裕的,我有千百萬古老的先人珍寶擺在我的櫃子下方。

    但我在唱着最後一首歌。

    我已年近不惑,卻無法瞥見任何後代的蛛絲馬迹。

    我在世上如此孤獨,如此返祖地回到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