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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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際,人間這些昏黃的星星夾雜在天上光輝的星座之間。

     那神奇的南十字星座正在我的頭頂上,像是給人用閃閃發光的鑽石釘子釘在浩渺的太空中,在天上輕輕浮蕩,其實隻是輪船在晃動。

    這個泅水的巨人微微地顫動着,籲着氣,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沖破黑浪前進。

    我站着擡頭仰望,仿佛正在沐浴,溫水從頭頂上灌下,不過這不是水而是光,潔白微溫的光沖洗着我的手,柔和地澆淋着我的肩和我的頭,似乎一直沁入我的内心。

    因為我突然俗念頓消,神清氣爽。

    我輕松舒暢地呼吸,唇上突然像碰到了一劑清涼的飲料,這是空氣,夾着果子的芬芳和遠方海島的香氣,柔和,清淳,使人微醉。

    我上船以來,第一次感到那神聖的夢幻的歡樂和另外一種更肉感的歡樂,那就是想把我的肉體投進我周圍的溫柔之中。

    我想躺下來,舉目仰望那白色的象形文字。

    但是躺椅和沙發都搬走了,在這空曠的散步甲闆上找不到一處供人休憩冥想的所在。

     我于是摸索着往前走,漸漸地走到輪船的前部,光線似乎越來越猛地從各種物件上向我射來,使我兩眼發花。

    這潔白刺目的星光簡直叫我痛苦,我直想躲進一個隐蔽的所在,直挺挺地仰卧在一床草席上,身上照不到星光,它隻能在我上方,映照在我身邊的物件上面,我就像從暗室裡眺望外面的景色。

    最後我終于磕磕絆絆地邁過錨索,繞過鐵絞盤,一直走近龍骨,俯身下望,隻見船頭沖進一片濃黑,溶化在水裡的月光向兩邊分開,泡沫飛濺。

    鐵犁一個勁地在這翻滾的黑泥地上起伏,我感覺到這被征服的元素①的一切痛苦,也感覺到這場耀眼的遊戲中塵世威力的一切快樂,我看得出神,竟忘了時間的流逝。

    我這樣站着已經一小時了呢,還是僅僅才幾分鐘。

    輪船像一隻巨大的搖籃,一上一下地颠簸着我,使我忘記了時間的推移。

    我隻感到疲乏,這種疲乏又像是一種快感。

    我直想睡覺,想做夢,可是又不願離開這神奇的魔力,走進我的棺材。

    我不自覺地用腳去探身下的一堆錨索。

    我望了下去,雙目緊閉,可是眼前并非完全黑暗,因為銀色的清輝傾瀉在我的眼上、身上。

    我覺得身下海水輕聲作響,頭上這個世界的銀白清流發出難以聽見的聲音。

    這種響聲逐漸湧人我的血液,我不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這呼吸聲是我自己發出的還是遠遠博動的輪船的心髒發出的。

    我随波漂流,漸漸地迷失在這午夜的騷擾不甯的響聲之中。

     緊挨在我身旁有人輕輕地幹咳了一聲,把我吓了一跳。

    我幾乎已經沉入夢幻的境地,此刻不由得驚醒了。

    我先前一直雙目緊閉,這時睜開眼睛四下探望,眼前的白光刺得我眼花。

    就在我緊對面,在船壁的陰影裡有個東西一閃一閃,像是眼鏡的反光。

    這時又有圓圓的一顆大人星一亮,一隻煙鬥。

    在我坐下來的時候,隻是低頭看了一下泡沫飛濺的船頭,擡頭望了一下南十字星座,顯然沒有看見這位鄰人,他大概一直動也不動地坐在這裡。

    我還有點神志恍惚,便不由自主地用德語說了聲:“對不起!”——“啊,哪裡——”有人從暗處用德語回答了一聲。

     在黑暗裡和一個人默默地坐在一起,緊緊地挨着他,可是又看不見他,我簡直難以形容,這有多麼古怪,多麼可怕。

    我不由地産生這樣一種感覺,仿佛這人在盯着我看,就像我正盯着看他一樣。

    但是我們頭上輝映湧流的月光很強,除了對方在陰影中的輪廓,誰也看不清誰。

    我覺得隻聽見他的呼吸聲,和他吸煙鬥的吱吱聲。

     這種沉默難以忍受。

    我恨不得馬上走開。

    但是這又顯得太粗暴,太唐突,窘迫之餘我便取出一支香煙。

    火柴一亮,火光照亮這狹小的空間有一秒鐘之久。

    我在眼鏡後面看見一張陌生的面孔,無論是在吃飯的時候還是散步的時候,我在船上都沒有看見過。

    不知是因為突然的火光刺痛了我的眼睛,還是一陣幻覺,他的臉顯得怪模怪樣,又陰沉又可怕,不像人臉。

    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五官,那匆匆亮了一下的臉龐又被黑暗所吞噬。

    我隻看見一個輪廓,黑勉他的躲在暗處,時而還看見煙鬥的一圈紅光,嵌在空中。

    誰也不說話,這種沉默像赤道的空氣一樣郁悶憋人。

     我終于忍受不住,便站起身來客氣他說了一聲,“晚安。

    ” “晚安。

    ”從黑暗裡傳來一聲回答,聲音沙啞生硬,好像嗓子生了鏽似的。

     我磕磕絆絆地往前走,穿過索具,繞過木柱,費了很大的勁。

    我身後響起一陣匆匆忙忙、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我方才的鄰人走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

    他并不挨近我,我透過黑暗從他的步态感覺到他心裡有些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