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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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稻田,黑影不敢越田而走,沿田坎小徑奔逃。

     不遠處是兩村之間的山尾坡,坡田栽了零落的小樹。

    蓦地,坡頂出現一盞燈籠,燈籠上有一個大紅字:郝。

     微弱的燈光中,出現三個人影,原來是郝二爺俊亮,帶著兩個仆人走向三山集。

     不能讓黑影逃入矮林,中海大叫道:“亮弟,截住這惡賊。

    ” 俊亮一聲叱喝,奪過仆人提著的齊眉棍,飛步奔下叫:“甚麼人,站住!” 雙方在坡旁相遇,俊亮的木棍貼地來一記“枯樹盤根”。

     黑影從上飛躍,向樹中一鑽。

     中海叫:“怎能用枯樹盤根?” 俊亮疾退兩步,順手帶棍,捷逾電閃,“噗”一聲根尾頂中黑影的後心。

     “哎……你……”黑影嘎聲叫,向前一栽。

     俊亮大旋身就是一棍。

     “要活的!”中海狂叫。

     遲了,“噗”一聲響,黑影的腦袋開了花,整個腦袋四分五裂。

     “糟!”俊亮叫,收棍躍開。

     中海一把将黑影抓起,狂叫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怎麼回事?”俊亮驚問。

     中海後悔無及,悔不該叫俊亮截人,好不容易找出了線索,卻被俊亮将人打死了。

    他将屍體放下急急地說:“亮弟,請将屍體帶到小兄家中,我就來。

    ” 他不管俊亮肯是不肯,回頭狂奔。

     俊亮抓起死屍,向仆人叫:“你們随後來,快!” 他急追中海,可是,隻追了一二十丈,中海的身影已逐漸隐沒在黑夜中,輕功相差太遠了。

     中海仍從屋上回到小虎的家,隻感到心中一酸,跪倒在小虎的身側,捶著腦袋嘎聲叫: “小虎哥我……我害死你了。

    ” 當他神智一定時,心中一動。

    小虎中的镖時是仰面跌倒的,這時卻是仆伏在地,手向前伸,死死地抓住一枚血迹斑斑的透風镖,巳經斷氣,但仍緊握不放。

    顯然,小虎已自己将镖拔出來了。

     他火速躍起,将燈取下在地上一照。

     青磚地上,小虎用镖歪歪斜斜地寫著:“峰下如意穴中……” 中字還差半直未寫完,小虎大概在這時力盡斷氣。

     中海對著字迹發呆,突然天井有人躍下發聲。

    他火速用腳将字迹塗掉,廳門已竄入抱著屍體的俊亮。

     “怎麼回事?”俊亮急問。

     中海放下燈,指了指左肩後的傷處,慘然地說:“我正和小虎哥說話,那惡賊突然現身發了三镖我受傷,小虎哥死了,為我而死的,我好恨。

    ” 俊亮将屍體放下,苦笑道:“麻煩大了,明天巡檢司的人來……” 中海一咬牙,說:“别管他,反正有賊人的屍首做證,随那狗官怎麼說都成。

    ” 俊亮略一沉吟,說:“中海哥,我看……小虎哥反正是孤身一人,我們何不悄悄将兩具屍體移走算……” “不!”中海斷然地叫,又道:“我不能讓小虎哥白死,要……” “你真傻,郭巡檢恨死你了,再落在他手中,豈不鬧大了?你走,交給我辦,我負責安排小虎哥的後事。

    郭巡檢與我略有交情,相信他不會和我為難。

    ” 中海納頭便拜,顫聲說:“亮弟,此恩此德,沒齒不忘,但願小兄有替亮弟效犬馬之時。

    ” 俊亮伸手将他挽起,手剛接觸,中海巳經站起了,突然凝視著俊亮的雙目,說:“亮弟,你像是動了殺機。

    請記住,請不要對付那狗官,如果他該死,甯可由我來動手,我不能連累你,你是個有家有小的人。

    ” 俊克搖搖頭,一面去拖屁體,一面說:“我聽你的,但如果那狗官想藉機訛詐,我可不能饒他。

    ” “那……” “請放心,你走吧。

    ”俊亮推他出廳。

     俊亮果然夠朋友,将事一手攬過。

    第二天,村裡一陣好忙,由巡檢司詳文知州,說是外地盜賊镖殺事主,雙方格鬥死亡。

    證人是郝二爺俊亮,該晚恰好帶領家仆巡視水田放水,發現賊人入村,趕到時賊與事主已經殒命雲雲。

     黃昏時分,郭巡檢光臨龍家,狠狠地教訓中海一頓,老實不客氣提出了警告,指中海存心擾亂治安,再有事情發生,決不甘休。

    叫中海知趣些,早早離境免得麻煩。

     中海忍下了,在家中呆了一天。

     次日,他備了香紙祭品,到小虎的墓前磕了三個響頭,迳奔鐵筆峰西麓。

     鐵筆峰西麓,有許多天然岩穴,其中之一是一個隻可容一人進入,而裡面卻可容納一二十人的怪穴。

     這是他小時侯經常玩耍的地方,經常可以在裡面找到一些野兔山雞一類小飛禽走獸,也是最秘密的遊玩所在,獵得的小玩意就在洞中生火燒烤,填飽肚皮還可睡大頭覺。

    因為這座石洞可以找得到小動物,所以戲稱為如意穴。

     為了這座洞穴的主權,他從小與小虎不知打過多少架,隻有他兩人可以找得到這座洞穴,其他的村童都不敢到西麓來玩,因為這附近經常可以發現虎狼一類兇猛野獸。

     洞穴前有不少淩亂堆疊的怪石,荊棘叢生,藤蘿密布,十分偏僻陰森。

     他擠入洞中,用火石火刀點燃了紙媒,點上帶來的臘燭。

     火光一亮,他怔住了。

     碎石地面近内璧處,擱了兩具粗制濫造的棺材,表面已經褪色,顯然已放了不少歲月了。

    地面上木屑堆積,一看便知是将木料拖入洞中,在這兒建造棺木的。

     木棺前,香爐中有新燒過的香梗,爐下壓著一張摺得方方正正的厚紙方。

     他置好蠟燭,拉出爐底的紙方,急急打開。

    隻看了兩行,他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号,仆伏在棺前,渾身猛烈顫抖,痛哭出聲。

     直等到淚盡聲嘶,他跪在棺前展紙讀道:“書緻中海弟:我以一個月時光,完成了雙棺,棺中,乃是令尊令堂于七年前夏至夜慘死宅中的靈骸。

    我相信,除兇手之外,我是唯一目擊慘案發生的證人。

    但我無法告訴你兇手是誰,隻能告訴你當晚我目擊的事實而已。

    那晚三更已盡,我恰好從田裡返家,那年的雨水不夠,須在夜間至田間防人偷挖水口。

    我是從後門返家的,剛想開門,發覺府上燈火全無,大感詫異,一時好奇,我急忙前往看個究竟豈知剛繞近屋左杏林,突聽怪叫聲隐隐從内院中傳出。

    接著,有人從天井中陸續越牆而出,共有四個人,手中各持刀劍,身材高大,縱躍如飛。

    我心膽俱裂,吓得軟倒在樹下。

    四人以閃電似的奇快身法從我身旁掠過,天幸他們并未注意到樹下有人。

    那晚月色朦胧,月光從樹隙透下,恰好照在距我最近的一名兇手的臉部。

    那人生得豹頭環眼,四方臉,左眼角有一道刀疤,左眼因而眉秃眼角下拉,眼皮卷縮,狀極可怖。

    年齡不易看清,手中的長劍血迹斑斑。

     我隻能告訴你這些,不要怪我怕死,那時我幾乎快吓昏了。

    我清醒時,剛想動,突聽到一個北方口音在暗處低叫:“沒咱們的事,等會兒會有人放上一把火的,走!” 我看不見發話的人,隻看到那四個黑影一閃不見。

     我想叫喚,但怕他們連我也殺了。

    如果有人來放火,伯父母豈不糟殃?于是急奔後門,後門大開我不假思索奔入,到了内堂。

    天哪!我這輩子永遠記得當時的慘狀,以後三年,始終噩夢纏身。

     伯父母已無複人形,骨裂肉碎,頭顱從中分開,被人用鈍器肢解抓碎在堂前。

    血腥令我昏眩,太可怕了。

     我不知從何而來的神力,咬緊牙關找來一條被單,将大塊的骨肉裝上,我不能讓兇手将伯父母的遺骸燒掉滅迹。

     我将骨肉帶走藏好,然後奔返村後,大叫有人殺人放火。

    村中人全部出動,四處搜尋,我也乘亂走出,故意引村人至府上查問,打破了賊人要放火的詭計。

     可是,衆人發現後院遺留了虎痕。

     辟府就根據這些虎痕,一口咬定是被虎所傷。

     我膽小,不敢聲張,也許是我的錯。

    但我知道,這種案子是無法破獲的。

     我隻能為死者盡心,将他們安厝在如意穴。

     你回來了,我怕你也遭到惡運。

    不敢早早告訴你;我想等你平靜下來時再說。

     不知怎地,這兩天來我心驚肉跳,惡夢加劇,閉上眼便似乎看到那眼角有刀疤的人用劍向我砍來我想我要死了,不如将經過寫下留在洞中,也請你有一天會重溫兒時舊夢,會到洞中來的。

     不要悲傷,你得節哀,為父母報仇,找出兇手來,我祝福你。

     你如果看到這封信之後,平靜下來再找我,不要引起任何人的疑心,我怕他們要來找我。

     你的童年冤家彭小虎留。

    ” 讀完,他發出一聲近乎窒息的哀号,昏倒在棺前。

     洞外,夜風蕭蕭,遠處傳來一兩聲虎吼,貓頭鷹的凄厲啼聲動人心弦。

     次日淩晨,有人看到他跌跌撞撞向山下闖,頭發一團糟,眼中布滿了紅絲,腫得像核桃。

     他到了小虎的墳前,爬倒“砰砰砰”磕了一陣子響頭,直至額前崩血方止。

     進了村,村人吓得個個瑟縮。

     他紅腫的大眼中,爆發看怨毒的火焰,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滿臉是血、淚、泥。

     郝家兄弟倆都在,拖拖拉拉地将他送回家中,替他張羅一切,用盡了一切安慰疏導的好字眼。

     他始終一言不發,像個啞瘋子。

     第二天,他大踏步趕向州城。

     知州衙門在城南近十字街附近,南大街轉角處有一座“如雲樓”,是州城最享盛名的酒店,店中的野味為全城之冠,獐鹿羌兔一應俱全,龜鼈魚鮮供應不絕。

     他登上了二樓雅座,向店夥說:“給我準備一席全席,愈快愈好。

    這兒有替客人跑腿的麼?請喚一個來。

    ” 店夥看了他的臉色,吃了一驚,但見他生得雄壯如獅又不敢得罪隻得陪笑道:“爺台是請客麼?如果要派人催客,小店即刻著人來聽候吩咐。

    ” 他掏出一錠十兩重的金子,那是白衣神君給他的盤纏,往店夥手中一塞,說:“一切替我張羅,不夠再找我要。

    ” 店夥眼睛瞪得像燈籠,說:“老爺,要不了這麼多……” 中海再掏出一錠,塞入一隻事先準備好的紅封套内,遞過說:“相煩貴店派人到郵傳所,請當值的大爺前來一談。

    封内有書信,一并奉上,務必将他請來。

    ” 店夥吃驚地下樓,一五一十禀明了店東。

    店東是經過風險見過場面的人,不動聲色,先抽出書信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是書信,是一張大紅拜帖,帖後寫著:“在下冒昧,務請尊駕折節一行,有事拜詢,黃金一錠,聊緻敬意。

    如果不來,日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 “叫馬三弟送去。

    ”店東打著寒顫,又加上一句:“千萬不可聲張。

    ” 全席是一個菜一個菜上的,桌上隻擺了兩付杯盤。

    二樓上的食客,一個個全往中海的桌上瞧。

     中海不言不動,燃著冒火的大眼死盯著梯口。

     不久,一名魁梧的店夥,領著一個年約四十上下的大漢上樓,直赴中海桌前。

     中海從容站起讓坐,說:“在下姓龍,名中海,青口三山集人氏,請坐下來談。

    ” 大漢驚容未褪,拱手行禮坐下說:“在下姓王,名松,在郵傳所當差,承龍兄寵召,不知有何見教,倘請明示。

    ” “上菜!”中海向店夥叫。

     第一道菜上來了,是炒鹿肝。

    三名店夥在左右張羅,姓馬的三弟就傍著中海斟酒,大概是為防意外。

     中海不加理會,舉杯請:“王兄請,三杯通大道。

    在下隻請教一些小事,請放心。

    ” 三杯酒下肚,王松像是坐在針氈上,滿身不自在。

    三名店夥也心慌意亂,額上直冒汗。

     梯口,。

    店東上上下下不時往桌旁瞄。

     中海放下杯,問:“王兄,在下有事相詢,務請據實見告。

    ” “在下知無不言,請見示。

    ”王松答,不由自主打一寒顫。

     “王兄在郵傳所多久了?” “十年。

    ” 中海點點頭,又問:“主事的大爺幹了多久?” “三年,他姓崔,永洲人,相當能幹。

    ” “前一任是誰?” “前一任姓李。

    ” “王兄能否将姓李的請來一談?” 王松搖搖頭,苦笑道:“不可能……” “為甚麼?” “他死了,四年前酒後中風,死在任所。

    ” 中海渾身一震,像是一個霹靂突然打在他的頭上。

     王松一怔,急問:“龍兄問這些事,有何用意?” 中海定下神,問:“他确是中風而死的?” 王松俯身低聲道:“我知道了,龍兄定然與前任有關。

    其實,中風是假,他是中毒而死的。

    ” 中海将下唇咬得幾乎冒血,自語道:“能與郵傳所的人串通弄鬼,決不是江湖盜賊所為。

    誰能在死後三年再将書信寄出?誰又能接到我的書信?” 他将平安家書取出,攤開封面說:“王兄,你能看出這封家書,是何人所經手發驿的?” 王松将封套看了一眼,說:“封底有印信,是前任經手收款發送的。

    ” 中海收起書信,又問:“請問,四年前,誰負責分送三山集的信件?” 王松低頭想了想,說:“是死鬼劉彪送的,我們這兒送到青口,每封酒資一百文。

    ” “死鬼?他……” “他身死也快四年了,是在前任身故不到三天,酒醉淹死在沱江碼頭。

    ” 中海虎地站起,說:“謝謝你,打擾了,告辭。

    ” 說完,大踏步下樓而去。

    他不必再問,也知道所死的兩個人,皆是因這封書信而死,兇手已有周詳的計劃,故意用平安家口來騙他,讓他安心在邊塞服刑,不緻因父母兇死而逃亡。

    至于這封平安家書,字迹雖是他父親的,但任何人的字體皆可臨摹,連書法大家米元章的狂草也被後人臨摹得可以亂真呢,顯然這封信是僞造的了。

     他并不笨,巳斷定謀害他雙親的兇手必定是本鄉本土的人,但卻想不起他雙親生前曾和何人結下仇怨。

     他放腿奔回三山集,來回七八十裡路隻花了半天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