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人杳雙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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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晨,穿過花園,帶着書和筆記本去咖啡店。

    仰起頭感覺太陽的光點在眼皮上的跳躍。

    嗅聞一杯熱咖啡撲出濃烈芳香讓生活呈現出的有序。

     步行。

    保持耳目和心專注。

    言行簡單。

    用紙筆手寫日記。

     M最近迷戀上氣功、穴位、中醫等課題,熱衷與我讨論保健和養生。

    我對這個話題并不關心,但沒有當面與他争辯。

    肉身是一具皮囊,我不願把時間過多用在精心維持和取悅。

    運動、化妝、美容、娛樂、按摩、購物……諸如此類,它們在一個大目标下仍是瑣碎而不足道。

    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而時間總是不足夠。

     對我來說,飲食潔淨,工作及時,過一種質樸而豐富的生活,即是所願。

    睡前醒來,在床上安靜讀完幾十頁書。

    一邊聽音樂,一邊烹煮食物。

    暴雨午後煮水喝茶。

    在電腦前坐下來,寫字和工作,保持八個小時。

    結束後上一個半小時的瑜伽課。

    清掃,整理。

    旅行,看戲。

    逛書店,在超市買新鮮食物。

    與朋友在咖啡店相聚小叙。

    與少量人維系親密而真誠的關系。

    用書寫與更多的人發生内在聯接。

    這便已足夠。

     世界貌似總在發生更重要的事,經濟,政治,戰争,變革,大時代……究其最終,與我們發生真實關系的,卻不過是一些細微而個體的事:童年,父母家庭,伴侶和孩子,愛,性,付出,索取,歡愉,挫敗,一封書信,一段回憶……關心人性幽微的小說,展示的即是個人存在感。

    這對個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事。

     2 問題沒有想通,需要繼續想。

    直到想清楚,形成結實骨架可以支撐餘生。

    即便是深入骨骼的替換,也隻是在一種寂靜中發生。

    寂靜地遷移、泅渡、填充、堅固。

    寫作是一種長期的需索代價的自我解決。

    理清楚内心的脈絡,一事一物,各自歸納安頓于它的位置。

     傾訴最終會以沉默、祈禱、忏悔、救贖的方式,渡船過岸。

     冬天,在家裡放置佛手和梅花。

    前者有古意和拙樸,後者則疏朗和清雅,悅人心目,都可回味。

    花謝之後,幹枝還可繼續插在黑色陶罐裡,擺放于牆角。

    人與花可心心相印。

     有人帶來遠方山裡寺廟摘下的新鮮橘子。

    經曆火車一路迢迢,依舊皮色青翠,滋味清甜。

    這樣的小禮物,能夠讓人心裡好幾日又暖又靜。

     3 “在面對大地的勞動生活中,總是會有正直的健康的東西。

    信仰使人認真,這在物品的制作上會得到反映。

    好作品的背後總是有道德和宗教的存在。

    清貧之德這樣深奧的學問,可以通過這些物品很好地去領會。

    ” 柳宗悅的《日本手工藝》開機印了六千冊,想來讀者是小衆,也許局限在研究設計或民藝的人士之中。

    一本寫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書,書中觀點貌似倒退而又先進,即便出現在如今的藝術雜志,也一樣清醒獨到。

     美是健康。

    健康是尋常,無事,一種淳樸和正當的狀态。

    世上沒有比平常更高深的境界。

    佛心即平常心,别無他物。

    按照傳統方式制造出的器物是穩重的。

     日常生活蘊涵着文化的根源,器物是最直接的載體。

    傳統的力量給予一個國家的文化以固有的性質。

    對器物的觀點,最終反映的是我們在生活中自處及相處的個性。

     他說記錄它們是“我們必須重新認識日本,必須通過具體的物品來關注日本的狀态,這樣,我們的正信才會蘇醒”。

    把正信的檢閱和恢複工作當作寫作一本書的根基所在,這發心着實值得尊敬。

     4 張愛玲給胡寫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

    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這封分手信,據說寫在一個暴風雨夜裡。

    一個女子的自重。

    她把一個已摔碎的萬分喜愛過的容器碎片,默默挖開泥土埋了。

    再留戀也不足惜。

    就此訣别。

     我對胡蘭成并無異議。

    他的文字有一種境界,此處天地沒有冷漠,沒有分辨,沒有警惕,殘缺與豐盈融為一體,不分你我。

    也沒有抱怨和責怪。

    隻覺得春光恰好,人與事完好無損。

    花好月圓是一種境界。

    他遊離人世範疇,而張愛玲紮根于世間。

    這段深刻而糾纏的關系,始終是她不原諒。

     不原諒的關系,通常意味着曾帶來難以撤銷的滿足。

     世間還有誰會比他更懂得她的美。

    他說,讀者于你,不過是人來人往看燈會,廣大到漠然的相知。

    隻有我想為你聞雞起舞。

    說出過此般言語的人,當下一刻已然足夠。

    有沒有最終在一起,有沒有共度餘生,是否愛至生厭,是否離世前互諒……也都是無關的事了。

     5 遠處山影,公寓樓的屋頂,雲團,暴雨。

    獨自去廣場地下超市買午後的蛋糕。

    看書,睡覺。

    疲倦。

    睡眠是一種安慰。

     保持沉默以及佯裝不知,這是退。

    退縮,一再退縮。

    讓那個單純、清晰、清潔的内核慢慢褪顯出來。

     每次告别,她都是說一聲再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她說,也許你覺得這很無情,但我認為這是一種克制。

    我說,我現在更願意站在原地目送他人,因覺得這樣會讓對方感覺安全并且長久。

     6 最後一道工序。

    搜尋和删除打印稿裡每一個覺得略有多餘的字和詞。

    這種潔癖沒有來由,但我知道這是在讓自己滿意。

    删除多餘,随時清空,去除累贅,保持簡潔明晰。

    這種方式隻是在訓練我識别,什麼對我來說是真正的重要。

     在無邊際的窗框裡,在那面湖邊,在飛鳥消失的淡雲邊上,我看着你微笑的側影,看着你的美,脆弱,愉悅,和無力。

    我知道,屬于你與我的一生,已然完盡。

     所有的執着,貪戀,不甘,在于我們本來就不完美。

    守候數量有限的柴薪,觀望火焰。

    你知道餘燼冷清。

    你知道黑夜漫長。

    你知道孤影搖動。

    你知道時間在流動變遷。

    幻覺注定不能固定成形。

    不去擦拭它,它也在褪色。

    不去裁剪它,它也在破損。

     他說,這所有的篇章都很美,但湊在一起卻無法鮮明凸顯。

    稠密的美大概令人覺得窒息,以及這種高強度的主觀的情緒和意識,帶給人閱讀上的難度……我自然意識到這種種問題。

    自己寫下的文字,每一行都能明白它的來源。

    但人的一生,需要某個任由一意孤行的階段。

     創作未嘗不是一種作繭自縛,遵循執念的力量。

    與心中的這頭獸嬉戲與搏擊。

    不管正确與否,這是内在的激情。

    讓它噴發是一種自由。

     7 有些人在庸碌人世從不懼怕面對兩件事:及時行樂。

    死亡。

    這種人有賭徒天性,有一種淪落和跳脫的美。

    他們有些出現在記憶中,有些成為書中一再出現的人物。

     我對這種人物總是有某種興趣。

    在另一個層面,他們所面對的是“被無明和執念所打敗的羞恥心”。

     8 一切在漸漸好轉。

    這是直覺。

     9 去年寫《表演》,今年寫《長亭》。

    愛裡面若有單純、熱望、期待,意味它會同時聯接失望、邪惡、冷酷。

    這即是處境。

    短篇小說自有其簡潔複雜的天地,與長篇小說不同。

     “他說,我非常疲憊。

    有時候,我在你這裡一覺醒來以為已經有了一生這麼長。

    我說,你現在已經醒了。

    但一生卻還遠未曾過去。

    ”校訂舊稿,如此回頭重讀十年前寫的東西。

    需要修改的标點字詞,不勝其多。

    為諸多表達的單薄和缺陷而不滿,也為某種年輕而真誠的情感而觸動。

     早期舊作是寫作者的負擔。

    若生命力頑強,流動于世,它意味着你不被允許撤銷成長的憑據。

     一個寫作者對自己的第一本書,總有矛盾心理。

    不想回頭看望它,也無心把它拿出示人。

    别人偶爾提起心裡有羞愧之意。

    一段百味雜陳的過往,如同并不值得贊頌的初戀。

    過程很膚淺,很多細節都已忘卻,不是理所應當的那種深刻。

    但它是個印記。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榮耀,但卻是出發和實踐的象征。

     已校訂到《清醒紀》。

    早期作品對詞的過度和重複使用,是未經訓練的任性和粗率。

    到後來,每個詞清潔到不進不退,不再多餘。

    這種文字的潔癖自覺是逐漸被确立起來的。

    後來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删的詞。

    閱讀時,看到簡潔的文體,都覺得是同好。

     10 《夢溪筆談》裡面一則小故事。

    颍昌陽翟縣的杜五郎,傳說不出家宅籬門已三十年。

    有人去拜訪,杜生對來客笑談并非如此,因為十五年前,他曾在門外的桑樹底下乘涼。

    不出門,不過覺得對時世無用,也無求于人,所以不再出門。

    以前靠給人擇吉日和賣藥謀生,後來有了田地,兒子能耕種,能靠田地吃飽飯之後,就不再去和幹同業的鄉裡人争利。

    因為貧困的人隻能以行醫算卦養活自己。

     問他平日裡做些什麼,說,空坐,問看不看書,說,二十年前有人送給他一本書,書裡多次提到《淨名經》,他并不知道那經文,隻覺得對書裡的議論十分喜愛。

    到了現在,那些議論也都忘了。

    書也不知道放了哪裡。

    說着這些話的杜五郎,在隆冬穿着布袍草鞋。

    屋裡隻有一張床。

    唯獨“氣韻閑曠,言詞精簡”。

     這故事讀起來充滿禅意。

    杜五郎是得道的人。

     把書房所有書籍分類整理。

    所有舊的收藏多年的書,都是愛的。

    重複看的固定一小批,十年如一日。

    至今為止,買中華書局的書最多。

    希望他們以後有年度剩書處理計劃,滞銷的書低價出售。

     睡前閱讀時光,如同一段小小的禱告。

     和E見面。

    他穿海魂衫、黑色毛衣和運動褲,人未變形,有一種男性氣勢。

    聰明,有想法。

    發表了一些觀點。

    比如,現在這個年齡讓自己盡興和滿意是最重要的。

    人與人之間需要以底線來互相撞擊,測量範圍。

    現在不需要敵對和鬥争的力量,需要的是平衡,完善……諸如此類。

     他是一個在思考的人。

    他也在逐漸成為一個現實的人(而這恰好襯托出一種旺盛而脆弱的理想主義)。

    期間他說手抖無法給我點煙,家族裡有老年癡呆的遺傳病。

    因此,“人與人之間不及時地好是不行的。

    ”離開餐廳時,我看到他衣服穿得很少,外面寒風正烈。

    讓他等在裡面,自己出去幫他攔了車。

     11 寫作是一個體力活。

    身體需要跟進心和腦袋的運轉,承載情感和理性的對峙。

    練習跑步和瑜伽十分必要。

     在山上跟師父學習禅坐之後,早晚半小時漸漸在身體裡形成一個沉着的系統。

     把一小盒白檀香枝拆出來點了一根。

    封盒的白紙上寫有慈照寺,覺得眼熟,是以前在小說提綱裡起過的寺廟名。

    至今小說中所起過的地名、人名,偶爾會在現實中有對照,有時完全相同。

    奇異的遙遙呼應。

    仿佛很久之前我曾見過這些人、這些物、這些地方。

     深夜清洗下午用過的茶具,想起“笙歌正濃時,便自拂衣長往,羨達人撒手懸崖”。

    一時忘記是在哪裡讀到這樣美好的句子。

     12 持續最後的改稿,這周将交出圍困已久的長篇文字。

    休息時讀《圓覺經》,心裡萬籁俱寂。

     13 與人相見,一起喝茶或喝杯咖啡,勝于在喧鬧嘈雜的餐廳裡吃飯。

    外食的材料和制作方法不能保證新鮮和安全。

    來家裡吃飯是親切的事情。

    粗茶淡飯是其次,見面飲酒傾談才是關鍵。

    如果有好酒,好茶,好話題,足以彌補一切。

    吃什麼是其次的。

    怎麼吃卻是重要的。

     幾次在寺廟裡吃飯,印象頗深。

    有人來加湯加菜,這被供養的飯食不能挑揀而應心有感恩。

    身姿端正,全心全意,把碗裡的食物吃完。

    保持安靜,不說話。

    沒有評價,也不過剩。

    在如此心境裡面,它是甘甜飽足的。

    兒童應在寺廟裡生活一小段時間,這樣他們會學會如何吃飯,如何面對食物。

     在一個成年女子的生活裡,廚房的位置漸漸顯得重要。

    少女時代,沒有一個女孩會想在廚房裡停留。

    最好吃飯也是匆促,放下飯碗即刻奔赴天涯海角。

    母親自我從小到大,未曾要求我做飯和洗碗。

    因為不經訓練,對廚房裡的工作缺乏常識和技巧。

    成年後,很少煮食給男人吃。

    通常男人會做飯食給我吃。

     一次阿姨來訪,無意說起,小時候在鄉下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