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心如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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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年輕母親穿桃紅色上衣,黑色短褲,有一種優雅和頑劣的結合體。

    她的孩子兩歲左右,是個健壯的男孩。

    我想這個男孩應該會很容易愛上他的母親。

     在書店看到《與神對話》,翻了幾頁後買下。

    此書據說連續占據《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一百三十七周。

    但一個人決定是否要閱讀一本書,與其如何暢銷沒有關系。

    重要的是在最初翻動的四五頁裡,有無迅速達成某種共識。

     不知道它在中國會銷售如何。

    此類關于靈性追求的書籍,需要社會的人群在内心真正生起困境和需求,才會進行滲透。

    但現今中國社會的價值觀仍以物質追求為信念,人們關心賺錢、娛樂、消費、名利甚于關心自己的心靈。

    混亂嘈雜的生活,是否有空間容納下這場你問我答。

     若大衆的興趣點聚焦在低級層面,此類書很容易被當作成功指南,而被忽略它高級的價值。

    書腰上一串影視明星的廣告顯得多餘。

    事實上,這類書應是提供路徑讓讀者與上升的哲學意識産生聯接。

    它代表心靈的開放性和探索的限度。

     不世俗,沒有野心,不嘩衆取寵,也不内在封閉。

    隻有抵達過極限和高峰的人才能夠做到。

    山下的人不行。

     53 做了一個夢。

    他也在。

    天下起雨,我說外面肯定沒有曬衣服。

    走過去一看,陽台外晾曬了很多衣服,且已全都被淋濕了。

     54 入睡前,在暗中,有時會感覺到一種内心深沉的平靜。

    如同感應到一種聯接。

    進入一座隐藏羊齒和清泉的山谷。

    得到一個擁抱。

    許下一句承諾。

    完成必會被照看和實現的禱告。

     55 母親。

    你有很多舊而美的棉布衫。

    你蹲下身迎接我進入你的懷抱。

    你在我睡着時撫摸我的手和腳。

    你有時眼含淚光。

    你有時微笑。

    你教我背古詩,你在睡覺前給我唱歌。

    你凝望我的眼睛。

    說你愛我。

    你有時不知所蹤。

    你又回來。

    你背着我在雨中的花園徜徉。

    你的眼神孤單。

    你在月光下踱步。

    你在午後微風裡,摘下一朵盛開的月季,鄭重地遞于我的手上。

    你讓我嗅聞花瓣的芳香。

    你親吻我的頭發。

    你在老去。

     56 師父說香枝燃燒成一截灰,隻為了擁有一段過程散發出自己的香味。

    這是犧牲和承諾的象征。

     玄關用沉香,書房用白檀。

    也用藏香和印度香。

    在京都買的各式香紛紛都送了人,留下一盒藤袴,氣味渾厚幽然,略帶辛辣。

    偏愛這種有重量感的香味。

    是一種紫色草花,又叫蘭草。

    (中國名字也許是澤蘭。

    )香味有一種剛烈氣質。

     幼小的孩童站在濃密樹影下,抱着小貓或者在巷子的一角午睡。

    明亮的眼睛裡,有一種容易破碎的困惑。

    他們在嬉戲和時間的河流中漂浮,生長。

    他們是成年人内心一些小小的影子。

    我不記得自己擁有過這樣好看的圖片,撕下心愛的幾張,随手貼在牆壁上。

     晚上去藥房買藏紅花,步行前往。

    整段路程來回大概兩個小時。

    穿了布鞋,走速很快,天空月朗星稀,空氣涼爽。

    走過一座路面開闊的大橋,感覺到大風在耳邊呼呼作響。

    橋下是大片曠野。

     喜歡這樣的走路。

    覺得生活也該保持這樣用力而沒有遲疑畏縮的前行速度。

     57 他寫來的信。

    “有使命的人會受到庇佑,路會越來越寬。

    ” 58 當真正的時刻來臨,人從未有機會獲得一絲猶豫。

     59 每一個寫作人會遇到的考驗是,除了虛構或記錄他人的故事,自身所遭遇的那些離奇而複雜的事,最終是否具有勇氣把它們一一寫出。

     60 一些事物在脫去光彩外衣之後,陡然冒出污濁而膨脹的現實。

    人所依存的愛與望可否經受住人性的質疑和考驗。

    這是重複的經驗。

     你愛過的那些人,在起初貌似完美無缺。

    當他們逐漸四分五裂變成一堆碎片,你是否仍能用掌心托起和保存。

    你愛的是他人的屬性,還是他們的面具和形式。

     普通的日常男女的愛,大多都是變相的索取。

    占有、支配、操縱、填塞。

    奧修說,一旦有了性,愛就不見了。

    真正的愛,隻能來源于自身的平衡和渾然一體,即我們體内的男性和女性彼此和諧及融合。

    這句話值得仔細回想。

     下午咖啡店和M見面。

    他說現在每天在家為比他年長十歲的女朋友做菜,紅燒桂魚做得不錯。

    我說我将出發再去歐洲。

    一個小時後告辭,他去睡覺。

     61 我與她走到夜色花園的一處荒廢的平台,她輕輕歡呼,我們上船了。

    我說,這船開往哪裡。

    她說,去杭州。

    這是我帶她去旅行過的城市。

    她記得。

     早上給她穿上熨平的整潔衣服,梳頭,帶上手工縫的布包,水壺。

    牽着她的手,送她去大門外面等車。

    她緊緊抱着一隻絨布老虎。

    芳香美麗的小人。

     下午接她。

    遠遠地看到她在花園裡,其他同學在蕩秋千,轉木馬,她是插班新生,站在一個跷跷闆旁邊,獨自晃動一端。

    沒有人跟她玩,說話,或投諸注意。

    她看起來隻是若無其事,自得其樂。

    神情自若地被孤立。

    我站在樹林外面,看到這個臉蛋圓圓的孤單的小女孩。

    人世萬象,她務必最終自己去面對和解決。

     活動結束,孩子們排成隊伍,被老師帶走。

    她最小,排在第一個。

     鼻梁右側有被指甲劃傷的血痕。

    但她說不清楚,也絲毫不在意。

     62 吃了肉丸和土豆泥。

    她想買一隻絨毛小熊玩具。

    我說,我會給你買你所需要的東西,而不是你喜歡的東西。

    因為我們會有很多喜歡的東西,但不可能全都得到它們。

    你要漸漸知道什麼是克制和珍惜。

     63 十一個小時的飛行。

    頻頻起身,去機艙尾巴服務處要冰水喝。

    站立在後面,觀望轟鳴聲中昏昏欲睡的疲倦旅人。

     北京時間淩晨兩點多。

    客車接送至位置僻遠的旅館。

    房間裡有一張白床,一台小尺寸彩電,衛生間明淨周到。

    窗外映出長而豎直的杉樹,夜空暗藍。

    車子疾駛過馬路摩擦的沙沙聲響。

    我意識到這是離長久居住的地方有一萬公裡之遙的位置。

    腦子裡出現一個地球的模拟球體,想象自己在區間物理範圍上的移動。

     此刻,我是一個在時差倒錯中失去睡眠的人。

    置身陌生之地的客房,遠離曆史、陳年往事以及舊有定義。

     不知為何,我享受這種陌生感。

    走得越遠越覺得安靜。

     64 雪山頂上。

    一家五口人在周末出來遊玩。

    兩個老人,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帶着推車裡大概一歲多的男嬰。

    那壯實的嬰兒臉頰凍得通紅,渾身被羽絨背囊裹起來,腦袋卻是光着的,手也露在外面。

    父母完全沒有想過要給他戴帽子和手套。

    山頂寒意凜冽,白雪皚皚。

    遠處是重疊的雪山美景,映襯下午晴朗的紅藍色雲霞。

     在山頂木桌子邊停頓,點一根煙。

    黑色飛鳥在身邊撲閃翅膀,三三兩兩流連在桌子上,與人親近。

    山坡上三個身影緩慢移動,是一對父母帶着五六歲左右的孩子在攀爬。

    父親背着行囊走在最前面,母親和孩子走在後面。

    逐漸靠近山頂,還有八百米左右的路程。

    他們需要爬多久時間,是從哪裡開始,完全無法猜測。

    看起來都已很吃力。

    小小的孩子顯得鎮定,不拖拉,不抱怨。

    父母是帶領者,也是真實的榜樣。

     山頂古堡裡的咖啡店。

    爺爺戴黑色禮帽,穿黑色禮服,白襯衣領飾有黑色絲緞蝴蝶結。

    奶奶滿頭銀發,個子嬌小秀麗,身材保持得如同二十五歲女子。

    穿緊身衣褲,線條緊緻有力,與銀發極不搭調。

    舉動輕捷,神情活潑。

    年輕夫婦及其孩子反而顯得普通平實。

     穹頂上懸挂線條簡潔的黃銅枝形吊燈,充溢咖啡和草藥茶的香氣。

    奶奶開始對孫子孫女講故事,大略在講解古堡曆史以及旁邊地下酒窖的來曆。

    她的白發梳成發髻,黑色高領毛衣,戴着首飾。

    臉上沒有風霜痕迹,塗着鮮豔的正紅色口紅。

     萊茵河邊的小鎮。

    正午時分,街道冷清。

    幾乎所有商業場所都關閉,除了偶爾幾處餐廳。

    路過一家面包店,進入吃簡單的午飯。

    一杯熱紅茶,兩半剖開的暗褐色全麥圓面包,夾新鮮奶酪和草莓。

    坐在桌子邊,長時間步行之後的疲憊。

    滿屋子暖融融的食物芳香氣味。

    一對老人進來,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要了兩杯咖啡,兩個三明治,面對面坐着,曬太陽,慢慢吃着食物,一邊輕聲說話。

    之後,丈夫拿出報紙,戴上眼鏡閱讀新聞。

    妻子逗弄另一個客人帶進來的小狗,也開始看報紙。

     他們習慣戴婚戒。

    已婚人士的左手無名指上,均佩戴一圈戒指,不點綴鑽石和珠寶,款式簡潔,鄭重的允諾。

    此地老年夫婦經常出沒于公開場合。

    牽手散步,看書展,參加公衆圖書館的讀書活動,在火車上給彼此讀報。

    這種情景在中國很少見。

    中國的老年人,生活範圍狹窄,大多忙于家務瑣事或無所事事,熱衷看電視,打麻将。

    家庭狀态也複雜。

    因為情感和利益上過于依賴糾纏,相處反而失衡。

    要麼過膩而起争端憤怒,要麼過淡而疏遠冷漠。

     是感情不夠充沛不夠溫柔不夠長久不夠平衡嗎。

    家庭關系顯然也需要獨立而豐富的生命模式和完備的體制系統作為支持。

    需要信仰,需要社會和個體對待生活與感情的價值觀來支撐,需要理性和感性的平衡。

     65 火車把我從德國帶到瑞士的小城Z。

    與其說它是一座城市,更像一個小鎮。

     不足一萬人口。

    中心廣場路面由鵝卵石鋪就,标志性建築是教堂,周圍零散書店、鞋店、服裝店、超級市場、巧克力店、嬰童衣服店、咖啡店、酒吧、餐廳、工藝品店、家居用品店……還有一個二手物品店,售賣七八成新的大衣皮包鞋子。

    可以坐火車去更大的城市,比如伯爾尼或者蘇黎世。

    有些人,家在小城,工作坐火車外出,路上也許花費四十分鐘或者一個小時,并不擁擠。

     安娜和她的先生彼得,在當地中學教書。

    瑞士教師收入高,安娜和彼得的住宅臨近森林,算是高貴地段。

    白色房子二層結構。

    一樓:玄關,廚房,餐廳,起居室,書房,工作間,客房,洗手間。

    二樓:很大的主衛生間,主卧室,三個小卧室,和一個小書房。

    面積大約有六七百平方米,折成人民币價格後,相比國内的标準十分合理。

    在北京或者上海,同等的價格無可能買到同等環境及建築物的品質。

     打開窗,看到綠色山巒和草坡。

    步行數十分鐘,進入古老森林。

    屋前的花園面積很大,以樹林作為天然屏障與鄰家相隔。

     他們年過五十歲。

    五個孩子成年後離開家庭,有些長居國外,在國外工作。

    最小的兒子讀大學,偶爾回來。

     兩個相伴多年的伴侶,把時間用在教書、閱讀、學習彈鋼琴以及旅行上面,很少顧及打掃。

    家裡并不整潔。

    即使有客人來住,也自然袒露原有形态:抽屜半開,衣服拖在外面,書房裡的書堆在地上或翻開着,不拘一格。

    衛生間鏡子、水龍頭和盥洗用品水迹未曾擦拭。

    因為空氣幹淨,木地闆和家具上倒不見灰塵堆積。

     不看電視。

    起居室裡堆滿書籍、畫作、CD、旅行時帶回來的工藝品。

    住在這個房子裡,從未聽到過電視的聲音。

    彼得鋼琴彈得不錯,清脆的琴音經常悅耳地響起。

    他說他剛學習數月。

     安娜安排我住在二樓的客用卧室。

    兩面開窗,視野和光線好。

    床上鋪深藍色棉布床單,枕頭邊放一小盒巧克力,系着絲帶,是她贈予的禮物。

     早上起來,拉開窗簾,樓下霜霧濃重的花園,隐約能聽到鳥聲。

    房子門前有一棵姿态閑雅的楓樹,紅色掌形葉子在清晨冷霜中尤其鮮亮。

    這裡人少。

    路邊的大房子寂寥無聲,窗口垂挂白色蕾絲簾幔。

     每次經過一棵巨大橡樹,都可聽見它的果實墜落在地上的聲響。

    撿了七八顆橡子,飽滿光亮。

    決定帶回家,擱在書架上。

    林蔭路徑鮮少見到路人。

    偶爾遇見一兩個出來遛狗的人,走近,會主動又顯矜持地微笑示意。

     一次雨中,看見一個男子推着一輛嬰兒車,胸前兜着一個小嬰兒,打着傘,提着藤筐,步行去山下的超市購物。

    一個多小時後他往回走。

    他的家在山頂處的大房子裡。

    我在那花園裡見過堆積的劈好的木柴以及那輛嬰兒車。

     66 早晨。

    安娜在餐桌上準備紅茶、牛奶、橙汁、黃油、面包、咖啡、蜂蜜、果醬。

    這幾項内容固定不變。

    我一般隻要兩片黑面包,喝一杯紅茶,就算結束早餐。

    然後穿上外套,出門去山裡漫步。

     有時下起微雨,清冷雨絲撲打在臉上。

    平緩山坡,一路空曠綠意。

    偶爾可見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牽着大狗走過。

    穿運動服的情侶結伴跑步。

    山腰上的蘋果樹,深紅色蘋果無人采摘,熟透後墜落在泥地裡,慢慢腐爛。

    安娜做過一次烤蘋果的甜點,烤軟後的蘋果味道酸澀,采的是自己花園裡的蘋果。

     野地裡蘋果無人采摘,他們種這些樹,讓鳥來吃蘋果。

    很老的蘋果樹結出來的蘋果也是不甜的。

    一路觀望植物,走到山頂,看到馴養的麋鹿,休憩在大樹濃蔭下。

    公鹿一對巨大的華美犄角,讓人驚豔。

    安靜的眼神全然不驚惶。

     在路上我遇見安娜,她騎自行車帶着藤筐去中心廣場購物。

    露天集市有新鮮的應季水果和蔬菜。

    今日,她欲在家裡宴客,藤筐裡裝了食物和酒瓶回來。

    宴客的菜式簡單,唯有美酒礦泉水和甜點必備,重要的是相聚、喝酒、聊天。

    晚上我從咖啡店做完活動回來已十點多,上二樓洗澡睡覺,安娜的宴席依舊。

    歡聲笑語不斷。

     她是活潑開朗的女子,身材苗條,也許跟騎自行車及簡單新鮮的飲食有關。

    穿紅色高領薄毛衣,合身長褲,手腕上戴一隻中國玉镯,不化妝也顯得神采奕奕,顯示出充沛活力。

    她拿出一本世界地圖,翻到中國的頁碼,與我交談。

    讓我看她女兒在印度的照片,講述她在意大利的美妙旅行,也談論對文學和作品的看法。

    用英語交流,一旦談到深處,總覺得辭不達意。

    但依舊是開放而真誠的溝通。

     他們對待客人的态度自然克制,有适當熱情。

     漸漸習慣在白色大屋裡和這對老年夫婦的共存。

    閑暇,步行越過鐵路軌道,去其他人家看看。

    尤蘭達是在家工作的廣告設計師、攝影師,先生是音樂家。

    他們的房子略顯擁擠逼仄,隻有一間工作間最寬敞漂亮,牆上挂着蝴蝶标本,有鋼琴、畫作、工藝品。

    大桌子是她先生寫樂譜的地方,到了吃飯時則成為餐桌。

    音樂、書籍、繪畫等藝術形式是這個小城裡每一戶普通家庭中不可缺的元素。

    他們享受藝術和審美。

     67 有時坐火車出城去旅行。

    略花些時間,抵達地圖上的地名。

    去伯爾尼,不僅僅是因為愛因斯坦,當然他令人着迷,拉小提琴,與兒童通信。

    伯爾尼看起來古老,街道、建築、石塊散發靜谧氣息。

    艾爾河由雪山上的雪水融化彙聚而成,河水清澈,冰凍徹骨。

    商業區的廊道結構十分特殊。

    賣古董娃娃的店鋪隐藏在地下樓層,造型略帶詭異的古老娃娃售價極昂貴。

    這是伯爾尼的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