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電露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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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素的道理她給予我,言傳身教,我沒有忘記。

     日夜相處。

    吃飯,走路,睡覺,遊玩。

    三天後分别,我跟她說,這樣的旅行以後争取每年有一次。

    母親高興地應允。

    給她買了回去家裡的高鐵車票。

    我和孩子要去機場坐飛機回北京。

    早上,天氣突變下起滂沱大雨。

    母親本可以在酒店休憩一會再去火車站,但堅持跟随我們一起出發。

     司機開到火車站附近,說無法進去,堵車要繞很久,希望母親在路邊下車,步行五分鐘可到達車站。

    我看着大雨嘩嘩作響,很是擔心,但也知道出租車的确無法冒險進入裡面,因為會被堵塞。

    母親安慰我,說,她去路邊的商店購物,過一會再走去火車站,因為時間尚早。

    車子停在路邊,她與我和孩子道别,撐開傘下車。

     車子開動,我往後看玻璃窗,看到她撐傘站在馬路邊的身影。

    她穿着白色運動鞋,拎着食物已被吃掉不再顯得沉重的簡易袋子。

    沒有揮手,隻是一直站在那裡。

    大雨模糊我的視線。

    車子很快開上了高架橋。

     43 二十六歲,我在上海。

    他唯一的一次探望,帶了一個司機驅車前來。

    我做了一頓晚飯給他吃。

    當時獨自住在北京西路租來的老式公寓裡。

    他并沒有和我說很多話,飯後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我在小廚房裡洗碗。

    我孤身一人,做着一份網站的工作,繼續寫作。

    生活的獨立和艱辛在推進。

    我這般倔強,不想也無法體會他内心的無奈。

    還沒有能力做到憐憫。

    憐憫一個父親心中對女兒的擔憂和不舍。

     在車站我們有多次告别。

    我回了家,又坐車去上海。

    他在快速移動的人群中伫立,對我揮手,臉上有克制的哀傷,站在那裡久久不去。

    在這個蒼茫的人世,還會有誰一直等着我,又會有誰這樣忍着難過甘心讓我遠遠走掉。

    我帶着行囊在這視線中默默轉過身,不曾想過某一天有訣别。

     奧修說,死去的人,将在他生前所愛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這些能量會被他帶走。

    因此,那個被愛着的人,會感覺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塊。

    這一塊區域将始終是空的,是匮乏的。

     在太平間相對度過最後一晚。

    大雨滂沱,他的肉身将在天亮之後化為骨灰。

    我的身心有一種空無。

    一種漸漸陷落的明淨的空無。

    他收回放置于我身體之内的情感和能量,與我告别。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們是否還會重逢。

    唯一确認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愛過我,在我的血液裡留下悲劇性的烙印。

    這些黑暗的質素緩慢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息。

    仿佛一種強悍的無法屈服的意願。

     我們最終所得到的訓練無非是,面對無所知、無常、虛妄,時時撫平心緒,保持警惕,平靜、堅強、有方向地生活下去。

    并且靜觀這個世間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過。

     44 早晨八點就開始坐在咖啡店裡用iPad看無聊國産連續劇的女人。

    坐在角落裡,桌子上有大瓷杯的拿鐵咖啡,戴一頂講究的巴拿馬式草編禮帽。

    我聽着那連續劇發出來的噪音,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生活隐藏着一種怎樣的匮乏。

     45 夢見與人進入一個集市。

    手上的白玉镯子居然被水泡爛,一段段剝開,軟化,腐蝕,精細入微的雕紋,全都剝脫下來。

     46 公寓樓前建起一座小公園。

    暮色深濃的黃昏,夜色中,很多孩子和成人彙聚到此。

    他們遊戲、玩耍、散步、打球、閑聊、蕩秋千,歡樂聲響起伏。

    一條起伏的圓圈形道路适合跑步,路邊長滿茁壯的鸢尾、薄荷、波斯菊,随季節更替而開放。

    人的生活需要公園。

    它為日常生活提供一處停頓。

    停頓意味暫時沒有心念,沒有目标,略作小憩,與己共存。

     山坡上薄荷草蓬勃生發,用手撫摸過它密密排列的細小紫色花朵,在指尖嗅聞到葉片辛辣清涼的氣味。

    事物隻有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顯示出它們獨有的美感。

    沒有隔離,也沒有判斷。

    心此刻是完整的,融化邊際,與萬物渾然一體。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這即是沒有縫隙和缺漏的圓滿。

     納博科夫自傳。

    《說吧,記憶》。

    臨近結束的一個段落。

     “我每每想起我對一個人的愛,總是會立刻從愛與溫柔的核心—我的心髒—畫出半徑。

    那半徑很遠,很遠,可達宇宙的盡頭……是永恒的深淵,你一掉落就萬劫不複了,是無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東西,還有絕望,寒冷,令人頭暈眼花的漩渦,以及空間、時間的互相滲透。

    這是一種我怎麼都改不了的壞習慣,就像一個失眠的人會不由自主地用舌頭啧啧輕彈,在口中的暗夜裡檢查一顆有缺口的牙齒,即使舌頭擦傷了,還是停不下來……” 人如此熱衷于愛情,但如果所謂狂熱的愛情其實并不存在,那将如何。

    一個可見穩固的城市,有了Google地圖,可以搜索到立足點,确認方向,抵達計劃中的目的地。

    人見不到自己的心,心卻掌控一切。

    如果不知道什麼是愛,該如何去尋找。

     很多事情,往往說得越多,越複雜,越不清楚分明,也越來越不彼此親近。

    不如在起初,你在旁邊,默默看着我,我心知你在看我,轉過臉去,把眼睛微微掠起看往遠處。

    那裡有夏日夜色中的樹枝,燈火星星點點。

    這一切令人心生感激。

    仿佛此刻的距離是彼此最為親密的永恒。

     什麼是愛。

    愛,不能說。

    說出來的都有偏差,被兩個人的觀念撕扯,失去完整,也不再單純。

    愛沒有形狀,沒有性質。

    它是一種體會,帶着禁忌,那是神賜予它的深沉。

    你以為你知道什麼是愛,但它不是人的聲音能夠發出來的。

     47 杏樹開花時,雪白枝條風中輕顫。

    他在詩中提及,舊日與友人在樹下相聚,飲酒,吹箫,穿白衣的少年後來亡故。

    月光下白色花樹和衣衫,何種盛景美況已無法得知。

    很多年之後,他在遙遠異鄉的巷子裡走過,酒館燈籠未熄滅。

    他成了另一個時代裡的人,不寫詩,易喝醉,隻遠行。

     春光易虛度,不如早早相逢。

     48 抽煙,吃巧克力,喝綠茶,跑步。

    寫作時期經常做的四件事。

     偏執人格有一個特性,覺得什麼東西都是遲早容易敗壞的,因此用力使用,使用過度。

    他們從不懶惰。

    做盡可能多的事情,并盡早做完。

     49 離開這座城市,坐車去往機場的路上。

    或長或短時間之後,又若無其事地回來。

    與其說回歸一個城市,不如說回歸在城市之中的一個房間。

    退後一步,與自己同在。

    安睡、走動、不說話。

    最終人所能找到的歸屬,隻能來源于平衡而自足的自身内部,而非外物和他人。

     淩晨做的一個夢。

    俯瞰的視角,大片金黃色田地,夾雜花樹,看起來甚為美妙。

    試圖拍下幾張照片。

    并不知道是在哪裡。

    然後場景變化,進入一處封閉逼仄的通道,有窄小台階盤旋而上。

    不見天日,潮濕肮髒。

    這樣的通道以前在夢中也見過。

    不知道象征什麼。

     看完成濑巳喜男的電影《浮雲》。

    故事看似沒有希望,表達出男女情愛肉身中腐爛不堪的部分。

     感情在男女生命中的地位不同,這由生理性和社會性決定。

    在電影中可見,對現實呈理性态度的男子,不斷地退縮、背叛、妥協、放棄,如同幼童般肆無忌憚無擔當之意。

    對感情飛蛾撲火的女子,原本可以獨自存活,卻對熄滅的煙火大會充滿留戀。

    拖拖扯扯,直到萬念俱灰。

     這電影可以成為了解男女情愛心理的分析總彙,但并不悅人也無鼓勵。

    最終不過說明,男女屬性不同,無法在靈魂層面共存。

    肉身的癡纏又能維持到幾時,這具軀殼終會有衰老病弱和命盡的一天。

     微妙部分在于,它對諸多缺陷、喪失,流露出一種坦然的承當。

    即便是一段不倫戀,結局不堪,黑白基調中也有一種清透的理解力。

    其底處是一種憐憫。

    那些願意把真相道出來的人,是不懼怕世間腐爛屍身的人。

     天氣沉悶。

    完成一個稿約,繼續新作。

    先投身進去,在過程中再逐一解決問題。

    飲食控制,喝了非常多綠茶。

    是京都寺廟的師父上次見面相送的宇治茶。

    幹爽的芳香感與中國茶略有不同。

     單純而連續地寫。

    在内心慢慢琢磨、改變、調整,像做一幅刺繡。

    如果能訓練自己保持這種恒定,那麼,有一天我會知道空的含義是什麼。

     50 清晨走過花園。

    年輕女子身着标緻的短裙,穿紫色絲襪和将近十公分細高跟的鞋子,蹲在地上與一個小男童在玩汽車模型。

     路邊無名的小公園,在一架低垂的紫藤花下小坐。

    花開得已略有些頹,嗅聞到一串串花瓣黯淡的清香。

    前面是老樹及幽幽的花園小徑,有幾隻喜鵲在叫。

    無所事事的十分鐘,花下獨坐,微風光影。

    令人覺得極為舒适。

    忘記一切,又與一切同在。

     M說,如果有人能夠理解你,那麼即便與你待在房間裡,也會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

    溢美之詞。

    誇贊女性是男子的美德。

    這句話的表達方式特别,要把它記錄在小說裡。

     我覺得自己有時是一個乏味單調的工作狂,一個不夠有女性情态的女人,一個會過于理性的人。

    理性是控制,也是界限。

    年少輕狂在逐漸過去,所幸的是它們都曾及時地發生。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裡有一種安然。

    走到哪裡,遇見什麼,排列有序,來去有方向。

    它被歸納在一個大的背景之中,并非我們胸中那顆脆弱的處處受限的心。

     花樹下酣睡一覺,以為度過了一生。

    醒來後拍拍衣袍,起身即走。

     51 對待一些事物,有時除了但笑不語,的确已沒有更為妥當的方式。

     52 白陶罐盛上清水,插上初綻的桃花枝。

    唯願無事常相見。

     53 他說,你孤獨嗎。

    她說,我很孤獨,非常害怕,覺得自己無法幸福。

    我在想是否還有真的愛存在。

     這段旁白發生時,法國女演員于佩爾飾演的孤身女子正獨自在海上遊泳。

    她漂浮于海面這麼久,以至路過的人以為她已死去。

    終結舊日生活,帶一隻行李箱,奔向遙遠而陌生的他方,尋覓到一座山頂舊屋停留下來。

    遠眺大海,獨自存活。

    整部電影看起來更像一個小說。

     孤獨是現實中無法被承認的事實,隻能在思想中發生。

    法國人對待孤獨的态度如此真實,那也許因為他們更懂得自由的真谛。

     解脫者指導我們,時刻活在當下。

    珍重對待眼前和手中的這一刻。

    眷戀與執着是徒然,變動與破滅則威力巨大。

    沉溺其中不過是一種懶怠的放縱。

    需保持警惕的抽離,重複練習不被回憶、慣性、人性的限制所束縛。

    适當地,及時地,把它截住。

    果斷,分明。

    多情和無情都是一種修行。

     要盡可能快速地清除内心被各種細微本能的念頭和情緒所染着的陰影。

    分秒地清掃它。

    不斷清掃。

     對待事物最好的态度,不妨如同擊球。

    當下接起并快速打回,此間沒有猶豫,也無期盼。

    隻做這一刻所面對的不可選的唯一的一件事。

    現實是飛速旋轉而來的每一次重擊。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隻有回應、承擔、結束和忘記。

    這是完成。

     54 黃昏。

    她穿着有金魚圖案的棉布裙子,短短童花頭,在花園的蹦床上用力跳躍。

    矯健如同一隻小獸。

    我站在一旁長久觀看。

     55 不必一一追究,我對她說。

    因為從來都不存在曆曆分明。

     56 有時又為何強迫别人向你服輸。

    讓他遠去,在生命途徑中逐漸自行了悟。

    這種發自内心的反省和慚愧,才是沉痛的。

    留一些未知,留一些餘地。

    不說明,不追究,不辯駁,不戳穿。

    做到這樣,更為徹底。

     時間終究強盛于一切語言。

    并且越過人微小的作為。

     57 “當人循着一條山路走時,隻消走錯一步就會滾下山坡。

    一種精神學說的基本目的,就是永遠處在高度的警惕之中。

    注意力和機警,就是精神生活幫助我們開發的基本品質。

    理想的境界乃是同時完善地既甯靜又警覺。

    ”摘自馬蒂厄。

     保持警惕醒覺。

    如同一碗水置于頭頂讓它于變動中保持平穩。

     探索自己,最終是為了忘記自己。

     半夜悄悄開啟門扉,與野貓一起越過夜色小徑,看顧月光下盛開的海棠。

    白色花瓣在大風中急墜,如同落下一場春日疾雨。

    随興而歸。

    倒頭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