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電露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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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衍生了許多,追究了許多,隻是對鏡映照。

    很久之後,我們淡忘了互訴衷腸的人。

    而那個嘗試用全部身心去叫醒和摧毀我們的人,卻被時間推到前面。

     他像一把匕首一樣牢固。

    用他的肉體,對你說,我曾經這樣愛過你。

     32 街上露天咖啡座。

    極為标緻的年輕女子。

    皮膚、身材、裝扮都在其次,吸引我的,是她舉手招出租車時露出未剔除幹淨的細微腋毛痕迹。

    還有赤裸手臂上幾處花瓣形狀的牛痘印記。

    這是她身上強烈的部分。

    如同進入一個陌生人的家裡,未進入布置妥當的客廳,卻先貿然闖入還未收拾幹淨的衛生間。

     公寓電梯裡很少碰到其他人,空氣中常有氣味各異的香水芬芳停留。

    這些來源不清的香氣,使人産生一種想象。

    仿佛不可得到的帶有憧憬的愛戀之心。

     33 清明若在古代,除了祭掃便是遊玩。

    頭上戴楊柳枝編就的花環,傾城出動,劃舟,蕩秋千,踏青,放風筝……盡享春光。

    日暮入夜,提着燈籠歸家。

    這種種天真豐盛,不複返的春夢一場。

     清明是一年中很顯重要的節氣。

    山中掃墓,山谷裡杜鵑花一簇一簇開得耀眼,竹林裡春筍開始挖掘。

    掃墓的人,攀折一大把杜鵑花回來。

    有所哀思的日子,充溢一股莫名的賞玩嬉戲的氣氛。

    也許春光太過完好,天地的無情遠勝過人間微渺的生死。

     每年春天,順便去一個江南城市看花,已成為生活的某種儀式。

    偶爾與人結伴而行,多數獨自前往。

    到了後來,不再思考是否能夠找到誰一起去看花,隻是随性而往。

    有人出現陪伴一程,那是額外的禮物。

    它從來不是理所當然。

     今年約了與母親一起旅行。

     34 晚上與M一起去看小劇場話劇。

    劇本内容發生在何時何地,與哪種背景有關,某個演員台詞是否說清楚,故事是否像個段落,動用了幾類多媒體組合……諸如此類,形式的表達對我這樣的業餘觀衆來說,完全次要。

    我隻關心它試圖表達什麼。

    即它最終說了一些什麼。

     在藝術施與受的方式上,人與人之間取向不同,也不必趨同。

    導演是讓人欣賞的工作者,充滿清新活力,對戲劇有虔誠。

    藝術創作要得到的不是認同,隻是表達。

    發乎本心做完一件事情,即是完盡。

     走出街巷,背後一對年輕情侶讨論之後去何處夜宵。

    語言生辣活潑,比台詞不知精彩多少。

    生活充滿戲劇感的片段,隻是置身其中的人不自知。

     35 簡單的午餐,她穿了溫潤豔麗的織錦旗袍來與我相見,并提早靜靜等在大廳。

    出于自身驕傲而不需要呼應的慎重,不禁讓人為之傾慕。

    戴一對孔雀毛點藍的古老耳環。

    送給我自己印制的王羲之字體的《心經》。

     36 萬人如海一身藏。

    當下的心安。

     37 與六十歲母親的春日旅行。

    她有過着意打扮。

    略燙了波浪的長發,開司米上衣,羊毛薄裙,拎一隻小巧的皮包。

    并且化了妝。

    他們這種年齡的人,對于出行、拍照、相聚、儀式這樣的事情,有出自天性的隆重感。

    出于一直在小城生活的實用心态,她選擇了一雙極不協調的白色運動鞋。

    為火車上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準備出一個簡易袋子,裡面裝滿水果和零食。

     如在以往,我會要求她換上皮鞋,把運動鞋放在我的箱子裡。

    再說服她把那一堆零食從袋子裡取出。

    我不吃零食,孩子也不吃,旅途最好行李輕省。

    如果她不同意,我也許會如同少女時發作小小脾氣。

    但現今,我學習縱容她,接受她做自己喜歡的事。

    因此,隻是默默看了一眼她的運動鞋,伸手取過簡易袋子挂在拉杆箱上。

     火車站人很多。

    拖着箱子走在前面,母親拉着孩子的手走在後面。

    終于落定。

    孩子坐在窗邊,我坐中間,母親喜歡過道的位置。

    火車飛馳,窗外掠過空曠田野、綠色山巒、村落、河流。

    熟悉的江南郊外風景。

    過往如同前生的事,被隔離在時光背後。

    如同此刻透過玻璃看到的層層斑斓而隐約的風景。

    火車提速開動之後,她們入睡。

     抵達杭州站。

    出租車候車處,擁擠的候車人流堵滿通道。

    按照這樣的速度,輪到上車約需一個多小時。

    母親和孩子都很安靜。

    我在幾分鐘後做出打黑車的決定,隻為帶她們快速離開這裡。

    火車站裡逼仄混濁的氣氛,推來搡去的人群,使我有壓力。

    我不願意讓身邊這兩個女人陷落困境。

     索要高價的黑車,隻開了一小段路,把我們送到湖邊預定好的酒店。

    母親對昂貴房價介意,表達方式則采用貶抑和抱怨。

    走進酒店大堂,開始嘟哝,說沒有她以前出差住過的三星級酒店好,不值這麼高價格……總之,這些話明顯帶有情緒,缺乏公正。

    我以聽而不聞的忽略态度面對。

     我希望她以坦然的态度,接受小輩力所能及的小小提供。

    但顯然一貫節儉的母親失卻心理平衡。

    她使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構建平衡。

     38 房間舒适。

    已是黃昏,稍作休息。

     去一家熟悉的餐廳吃飯。

    路上有雨。

    抵達餐廳,要了店家自己泡制的青梅燒酒,與母親對分。

    孩子擺弄桌上的小碗勺子,丁丁當當玩耍。

    母親坐在對面,容色有些消沉。

    某種孤寂如同爬藤悄悄攀上她的内心。

    我有敏銳的察覺,但決定忽略,如同忽略她不相襯的運動鞋,缺乏公正的抱怨,忽略孩子玩耍發出的任性聲響。

    保持沉默,喝下杯子裡剩餘的酒。

     飯畢,母親堅持把剩餘的菜吃掉。

    走出餐廳,在路邊給孩子買了一個氫氣球。

    孩子興高采烈地牽着它,但很快,不小心放松繩索,氣球兀自遠去。

    我們三個站在街邊,擡頭看着它慢慢飛出樹梢深處,飛向湖中。

     39 湖邊一處木結構平台,晚上自發的舞會。

    有人放出音樂,人群跳起交誼舞。

    母親躍躍欲試,說這個舞步她也會。

    我說,你去跳。

    她略帶羞澀,推搪一番,才把手中的拎包遞給我,脫下外套,即刻身形靈敏彙入人群中。

    很快放開自己,神情自如地跳起舞來。

    夜色中的西湖燈火闌珊,山影起伏。

    空氣中有樹葉的香氣,水波的腥味。

    幼小女童無所禁忌,不等大人指令,早已天真爛漫擠入人群,一邊發出咯咯笑聲。

    清脆的笑聲仿佛會把空氣撞碎。

     我等在旁邊,手裡抱着母親的包和外套。

    看着她們兩個盡情玩耍,一時有些恍惚,眼角滲出淚水來。

    這個老去的女人是母親。

    這個生長的孩童是女兒。

     母親這時轉身回來,說要回去休息。

    她已覺疲倦。

    孩子活力充沛,戀戀不舍,仍順從跟随大人離開。

    沿着湖邊小徑,走向不遠處的酒店。

    櫻花樹已開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将折堕。

    白色花朵在幽幽燈光下發出光芒來,壓彎的枝條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40 清晨早起。

    想走去室外喝杯熱茶,呼吸新鮮空氣。

    母親換上絲質長袖襯衣,搭配珍珠項鍊。

    那雙白色運動鞋仍不相襯,但她執意服從對舒适的需要。

    女童興高采烈戴上紗質大蝴蝶結發箍。

    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綠樹成蔭的湖邊青石闆路上。

     湖邊一家早早開門的咖啡店。

    挑選面包,給孩子要了橙汁,給母親點熱豆奶和雞肉沙拉。

     整個咖啡店隻有我們一桌客人。

    之後又進來三人,也是母親,女兒,小孩,一模一樣的組合。

    看樣子這個形式很常見,三個女人一起出門旅行。

    母親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遞給她,這樣可以給坐在旁邊桌子的她們讓出一把椅子。

    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幹淨。

    走出咖啡店,決定坐繞湖的旅行車。

     這是輕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線。

    坐車,中午在樓外樓吃飯,點西湖醋魚和莼菜湯。

    回返時打不到車,孩子卻熟睡。

    我抱着她等在路邊,母親替我去攔車。

    下午去湖裡坐船。

    黃昏時抵達楊公堤,此時再無辦法打到任何一輛出租車。

    隻能在路邊上了公車,先讓它把我們帶到武林廣場,再想辦法打車回酒店。

     困境無疑總是會出現。

    公車上孩子再次入睡。

    她長得結實,抱着她很重,隻能勉力支撐。

    這樣的時刻母親已無法幫助我,我現在連一隻重包都不讓她拎。

    下了公車,穿過大馬路的天橋。

    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無語。

    沉默使我覺得放松。

     回到酒店休息。

    母親習慣仰睡,換上棉質睡裙,垂落下長發。

    從小在海邊山村裡長大的母親,身體健壯,頭發依舊濃黑茂盛。

    我默默觀望她。

    她手和腿的輪廓,她的身形,面容,頭發。

    小時候看母親在鏡子前梳頭發。

    她極愛梳頭。

    她做了旗袍穿。

    她愛佩戴首飾。

    她的确是一個給女兒做了榜樣的母親。

    哪怕在感情百無聊賴的時候,她也在梳妝。

     年輕時她是勤力而愛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飽滿的煙火氣息。

    現在成為手上皮膚日益收縮乏力的婦人。

     父親去世之後,寡居十年。

    但也許從二十歲結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獨之中。

    與父親不和睦,相處時多沖突。

    她用工作、勞作、堅韌和樂觀,對抗自己的命運。

    但這孤獨并未改變。

    我曾問她,是否需要再找一個伴侶。

    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

    母親說,要找到一個有情義的男人,哪裡有那麼簡單。

     骨子裡她有某種剛愎自用,也很倔強。

    需要别人做出證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

    這種特征通常出現在用情強烈的人身上。

    因為他們會為自己的感情吞服種種苦頭。

    母親也曾說我對感情太認真。

    她暗示我這是一種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對等的人會少。

     她說,大多數人無法匹配也不能承擔這樣重的感情。

    最終它會回來傷害你自己。

     感情嘛,她說,還是淡一些好。

    淡淡的就好。

     41 買過一件絲綢上衣送她,是她素來愛慕的紫色。

    江南的女人偏愛絲綢。

    很多年前,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禮,母親帶我去百貨公司,挑選昂貴的絲質衣料,一匹匹撫摸,挑選,滿心歡喜,即便買的衣料是為了送予他人。

    母親很少穿,最終是因為怕花錢。

    她有很多這種模式的行為,為避免麻煩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嚴感,違背自然的心意。

    這個模式也曾給予我很深影響。

     區别隻在于她始終堅持這個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礙之後,覺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讓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種美德。

    這是一種信任的能力。

     她愛美。

    在一老裁縫處做過一件合身的旗袍。

    材質是混紡的,并非純桑蠶絲。

    後來穿不下送予我,我收進樟木箱子裡,一次都沒穿。

    箱子裡保存着父親去世前穿過的汗衫、孩子穿過的尺碼在變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屬于我自己的幾件有紀念性意義的襯衣和連身裙。

    其中一件襯衣是走墨脫時穿過的,洗過之後還能摸到泥土的質感。

    衣物是貼近的信物。

     買下那件昂貴而漂亮的上衣,心裡想到,即便買給她,她大概也不會穿。

    這不過是我的情結。

    我總覺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負被壓抑的天性裡的柔情和美感。

     42 清晨母親早早醒來,躺在微明曙光中與我閑話家常。

    這是她習慣的方式。

    在我幼小時候,她睡前醒來的聊天對象,通常是她的母親或姐妹,現在則是成年的我。

    她說話綿綿密密,兜來折去,不過都是日常瑣碎,不過是無事。

    而這言說的過程卻讓人心裡安穩。

    我二十幾歲離家出走之後,再未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對我說過話。

     孩子與外祖母在一起的時間稀少。

    從出生到三歲多,一年相聚一兩次。

    母親第一次看孩子,從機場直接趕到醫院。

    我剛做完剖宮手術,手腕上插着輸液針。

    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當,已全無經驗。

    但那應是她覺得幸福的時刻。

    孩子三個月之後,我抱着孩子坐飛機回去看她。

    幾年的斷斷續續,其間過程都被空間相隔和忽略。

     現在這個活潑機靈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

    大人也吃力于抱着她再多走一段。

    她們牽着手一起走路。

     剛懷孕時,母親對我說,生下一個孩子來,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長大,開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

    後來我知道她大部分說過的話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對的。

     從小對我有一些教訓,比如家裡沒有地方給别人住,不要問客人怎麼住宿。

    沒有食物給對方吃,也不要問詢對方怎麼吃飯。

    别人對你有三分好,你要還出七分情。

    要給對方交代,不增加對方麻煩,盡量增益對方……種種小的事情都是必須要做的。

    以善意和方便給别人。

    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