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

關燈
任過人的本身,卻信任肉體。

    它是不附帶形式理論的光明的存在。

    沒有權力,沒有謊言,沒有懷疑,沒有惶惑,沒有貧乏,沒有對抗。

    隻有交付,融合,芳香,天真。

    情欲被提煉至幽藍明亮的生命火苗。

    在一切被沖破的瞬間,肉體在虛空裡碎裂。

    人也許應該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這深刻喜悅逼近死亡邊緣。

    而死亡,也許是人最為終極的渴望。

     她愛慕他的美和脆弱。

    這愛慕将會如骨骼般脆弱和堅硬,直到死亡把它摧毀成灰,并再次進入輪回的漫長軌道。

     很久之後,她在夢中又見到這個男子。

    他們之間有一場對話沒有結束。

    她終于可以說出心裡的話。

    隻在這個男子身邊,她才覺得是自由的。

     她說,我夢見依舊睡在她卧房旁邊。

    淩晨時分,工作間裡響起織布的聲音,間歇持續,是從小熟悉的聲音。

    醒不過來,心裡想着她已回來,不禁内心釋然。

    我期待她帶我上路。

    期待她從背後拿出一束石竹花。

    她離去後,我便不知道可以跟随誰。

    我愛她。

    在愛她的同時,又輕視她。

    我站在岸邊旁觀她如何堕落于海水之中,我看到她死去。

     他目光澄澈地看着她,沒有愧疚,也沒有傷感。

     她說,這麼多年,她有無來到你的夢裡。

     有。

    很多次,她從屋外進來,站在我的身後,雙手蒙住我的眼睛。

    我轉過臉去,拉下她的手,看見她臉上有頑皮笑容。

    她問我,琴藥,你害怕嗎。

    我回答她,是,我很害怕。

    直到我變老,死去,都将如此。

     她說,沒有你們,我多麼孤單。

    但我依然在活下去。

     再一次,她試圖靠近他。

    伸出手掌貼在玻璃上,穿越一層冰冷堅硬的隔膜,撫摸他的臉,他的嘴唇。

    他的眼睛亮光閃閃。

    呵,那是味空亭雨後的月光之下的男子面容。

    她跪在他身下,擡頭看見他。

    他的臉上有溫柔的怅惘,淡淡的感傷,容忍擔當她對他的探索和幻覺。

    即使秉燭夜遊,也無法延續歡愉的幻覺,消滅虛空的破碎。

    他們在那一刻已彼此告别。

     她在玻璃後面無聲地說,我愛着你,琴藥。

    你要記得。

     他用眼神回答她,我知道。

     她在玻璃上輕輕留下自己的一個吻。

     此後她遊蕩人世,情路坎坷,隻想尋找回來心裡對美和真實曾持有的信仰,卻再未得到機會愛上任何一個世間的男女。

     就在他們于法庭見面的1年後,這個男子死于肝癌不治。

     最後一面,告别時,他說,在你徹底離開臨遠之前,去尋找一下春梅。

    看看你不存在的故鄉,也當替我完成答應過你的諾言。

     她查到路線。

    先坐飛機,再坐火車,換客車,換當地小巴。

    一路輾轉。

    形迹越來越荒涼,漸漸失去生機。

    路上看到因為地震而被劈成兩半的山巒,裸露出來的白色傷口觸目驚心。

    地動山搖,地球重新排列秩序。

    這種力量,人豈能抵擋。

    她已無法找到一個地方叫春梅。

    當地人的小巴,載着她穿越過迂回曲折的高山和田野上的窄小路徑,始終在兜轉。

    周圍是望不到邊際的冬季田野。

    黑灰色一片。

    草木蕭瑟。

     最終,車子停在一個一望無際的曠野裡,遠處是斷裂和創痛的山巒。

    當地人說,這是地震之後改變的地形,如果想看到村莊的痕迹已絕無可能。

    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塊磚,都被覆沒于地面之下。

    她在曠野呼嘯風聲中試圖往前行走,越走越遠。

    然後在曠野中心,看到一面異常靜谧而碧藍的湖水。

     大湖呈現完美的卵形。

    孕育過人煙和俗世的氣味和痕迹被掃蕩一空。

    湖面上栖息過路灰雁,發出斷續蒼涼叫聲。

    因為有人迹靠近,這群大鳥在突然之間振翅拍打,如同一股悸動的風暴,飛往空中遠去。

    [:http://www.tianyashuku.com] 在那一刻,她感受到内心一塊沉靜的凹陷。

    她從未見過故鄉春梅。

    此刻她知道,它從未遠離。

    它是她身體内部的骨骼和血肉。

    它不會消失,她的存在就是它在世間存活的憑據并且将繼續延續。

     她脫下一直戴在手上的屬于貞諒的鑽石戒指,把它丢進湖水之中。

    站在旁邊,為這面與世隔絕因為地震而形成的湖,拍下一幅照片。

    轉身離開。

     她的餘生再未回到那裡。

     她給遠方的作者,寫出最後一封電郵: 有些地方,不想再去,如同有些人,無法再見。

    不是對方消失或者無法抵達,而是在記憶裡,它已成為終結的标記。

    它打包過往和曆史。

    如果試圖掀開微小一角,撕裂之後,傾瀉出來的内容使人恐懼。

    這是一種禁忌,甯願把它抛棄。

    如同一種封存,在死去的同時獲得永久的生機。

     因此,春梅已死,在我内心卻複生尋找根源的意願,茁壯有活力。

    我離開澳洲,依然從事義務工作,跟随一個人類學研究小組,來到尼泊爾與西藏南部邊緣交界的高山深處。

    在海拔高達上萬英尺的山谷之中,有一群波提亞人。

    我查閱資料,在地震中失蹤的春梅,血緣上與他們有遙遠而神秘的牽連。

     跟随小組沿着開滿杜鵑花的河流前行,穿越過喜馬拉雅山白雪皚皚的山丘,攀過山脈頂峰,來到也許是世界上最高的與世隔絕的村莊。

     在村莊裡度過一個月。

    山谷中氣候變幻莫測,陽光灼傷皮膚,疾風和冰雹突然而至,塌方和雪崩随時都會發生。

    這種生活方式、地理、氣候并不使我覺得生疏。

    融入他們的生活,與他們一起烘烤碾磨大麥,釀啤酒,在田裡除草,編織衣物,擠奶,制作幹酪,參加驅邪、慶祝和祭祀的儀式。

    在屋頂平台上唱歌,在月光下蓋着牦牛毛毯子睡覺。

     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自己臉部的輪廓和眼睛的形狀。

    感覺到世間萬事萬物渾然一體,沒有分别。

    每一個微小個體都是宇宙神秘而不可觀測的系統的一份子。

    在哪裡都是歸宿。

    與任何人都有血緣。

    我已适應在時間緩慢無所事事的地區停留,他們更注重生命的當下感。

     離開村莊之後,我停留在加德滿都,在那裡加入國際性慈善組織,從事調研和教育。

     時間給人的感受,有時是軟的,粘稠的,潮濕的,像濕泥一樣包裹,甩脫不掉,糾纏打攪。

    有時是硬的,是一面可用肉體貼近但無法打碎内核的牆。

    命運颠簸自有秩序。

    轉折之處總有接應,做出安排。

    讀《聖經》,讀到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曠野中去往已定的地域,耶和華一路引領,白天以雲柱,夜晚以火柱。

    渺小微薄如人,在命運的曠野裡,能否看清在前方移動着的雲柱或者火柱。

    我相信我看到過。

    即使沒有看到,也不代表它不存在。

     文、生活如同巨大的幻術。

    明知如此,步步還需艱難持重,全神貫注。

    我們渴望做一場離經叛道的嬉戲,如履薄冰,如蹈高空,并且最終不知所蹤。

    愛是和真相共存的幻術。

    随時老去,随時死去。

    即便如此,為探尋和得到愛,為獲得生命的真實性所付出的代價,依舊是這個幻術中最令人迷醉和感動的核心。

     人、即便,在愛呈現出真相的同時,它們注定在這此刻融為一體共同消失。

     書、迄今,我所經曆的都已說盡。

    即便你從不回信,但我知道你在閱讀。

    我所需要的,也不是回複,而是讓你知道我的存在。

    我在這裡,我以這樣的形态存在。

    如此,我們之間便有了關聯,這對我很重要。

     屋、我将停止寫信給你,但不覺得需要跟你道别,因為我們還未曾以生命真實質地相逢交會。

    我不說再見。

    我期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