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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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雙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勢跪拜,沉默良久。

     等她出來的時候,他問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嗎。

    她說,隻是對它表達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長遠還能讓我看到,這是殊遇。

    自然,每次過來,我也順便告訴它我内心的願望和話語。

     在倫敦取到大學錄取書那一年,她得到通知。

    需要回國一次,回去臨遠。

     有人在燕坡水庫看見上浮的汽車,打算撈取上來當廢銅爛鐵處理,卻發現副駕駛座上餘有一具骨骸。

    是貞諒開的日本二手車。

    經過偵查化驗,證實是她遺骨。

    車子墜落之時,車上并非隻有貞諒一人。

    停滞3年的警方調查再次開始。

    琴藥被取保候審。

    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訴以及出席庭審。

     在法庭上她見到分别3年的琴藥。

     他得了病,是肝癌。

    身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貧病交加。

    即便落魄到底,身邊也有年輕女孩子照顧他,并且懷了孕。

    女孩希望他能病愈,如果能好轉,就生下孩子。

    如果不能好,她隻能再自找生路。

    琴藥對女人始終有魔力。

    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時間捉弄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熱烈頑盛的生命力,使圍繞空氣都散發出熱量,那是他嬉戲玩耍遊蕩人間的支撐。

    一旦活力停滞,整個人如同被抽光樹汁的枝葉,萎靡幹涸面目全非。

     他也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來臨,最終能夠說出這一切。

    這曆時3年長久的隐藏、回避、沉默。

    在法庭上,面對律師提問,供認不諱。

     他說,那個周六,貞諒約他一起外出。

    貞諒決定離開清遠,前路已定,之間反而沒有了任何争執,心平氣和。

    她說,琴藥,你與我在一起,隻為與我相愛。

    我已明白。

    我們時間無多,能有幾時算幾時。

    我的回憶稀少,知道你對我的貴重。

    我對你也沒有占有之心,我隻是一意孤行。

     雪後冬日上午。

    她盛裝見他。

    他駕駛她的日本車,兩個人再次上清遠山去燕坡看臘梅。

    水庫上結了厚厚冰層,日光閃耀。

    突然飛過來兩隻綠頭鴨,色澤鮮豔,在冰面停栖下來慢慢走動。

    他說,她當時提議,我們開車到湖中。

    她要給鴨子拍照。

     按照他的直覺,以前他會拒絕這提議。

    事實上,他從未将車開到過結冰的湖面。

    但那一天,他們回複到剛認識時的愛悅平和,她也神情愉快,他願意滿足她要求。

    這是她執意的要求嗎。

    是的。

    是她執意。

    她平日也經常用手包裡的小相機拍下一切關注的細節,可以作為工作的素材。

     他小心翼翼駕駛汽車趨向。

    劇烈陽光晃耀在前窗玻璃上幾近盲目。

    整片山谷空無一人寂靜無聲。

    副駕駛座上的貞諒,從包裡摸出一隻平素常用的康太斯T6定焦相機。

    他有些緊張,因為完全感覺不到冰的彈性,也聽不到壓力發出的聲息。

    坐在汽車裡,失去判斷推測,如同在盲目中摸索前行。

    他已經後悔自己服從。

    此時,身邊女子轉過臉來看他,露出微微笑容,說,琴藥,你害怕嗎。

     這是他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金色陽光暴烈有力,鋪滿她整張線條分明豔麗鄭重的面容,那笑容詭異如同一抹飛掠而過的鳥翼。

    就在這瞬間,他感受到冰面破裂,車子猛然下墜。

    冰冷刺骨的水,從踏腳闆處湧入。

    他大叫快開車門,同時自己飛快去推車門,卻發現車門被死死卡住。

    狹小空間裡迅速注滿湖水。

    他們被水浮起。

    車子往12米深的湖底沉落。

     他用力搖動窗玻璃,拽住貞諒紅色大衣,推動她身體,試圖奮力把她推向窗外。

    卻在此刻,感覺到黑暗中那雙手,出現從未有過的堅定力量,緊緊揪住他,把他拽拉下沉。

    他的行動,由主動轉變成被動,無法動彈,奮力掙紮。

    持續的窒息和恐懼。

    他無法有任何思考,隻有身體随着本能做出的反應,拼盡全力,掙脫那雙如同死亡逼近般堅定的緊攥的手。

    奮力一推,大衣邊緣從他臉上滑過,如同紅色火焰在水中飄飛而去。

    即刻,沉寂像一塊厚重絨布潑灑過來,牢牢覆蓋一切。

    什麼都看不見。

    你确定當時是她抓住你不放嗎。

    是。

    但我知道無人可以證明。

    我無暇思索她動機何在,我隻有按照本能逃生。

     他隐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耳邊咕嘟咕嘟的水聲,以及腦袋裡轟鳴着流水沉悶的振動。

    窒息。

    昏沉。

    意識稍縱即逝。

    即便如此,依然嘗試控制住浮力中虛弱無助的身體,從窗戶爬出去,奮力往上遊動。

    這短短時刻,持續多久。

    也許對當時的他來說,有漫長的一生那麼久。

    但也許,不過是數十秒。

    當他狂亂的手碰觸到一塊堅硬破裂的冰塊,緊緊攀住它,整個身體得以依靠。

    找到回複世間的橋梁。

    奮力把腦袋頂出水面,劇烈陽光頓時沖擊而來,黑暗中沉溺的眼睛,瞬間如同刀刺。

     等視力逐漸回來。

    他看到一望無際的冰雪水面,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但是我已沒有任何力氣。

    冰凍刺骨。

    我無法再下水去找她。

    這樣我會死。

    所以你選擇離開這裡,去尋找幫助。

    對。

    我渾身濕透冰凍,身體僵硬,精疲力盡,隻剩最後一絲求生的本能,支撐自己走過冰湖,走出山坡,來到山路邊上,等待經過的汽車。

    那天有人載你嗎。

    有。

    一輛去往外省的卡車,從山路上開過。

    他們載我到市區家裡,之後直接開走。

    你為何不報案。

    如果你及時報案,會有人馬上去那裡找車找人,也許她還會有一絲希望。

    不。

    絕無可能,那天溫度非常低,更何況她不會遊泳。

    所以,你确認她必定死去,你不報案。

    不。

    我覺得報案于事無補,她已死去,而我将沒有辦法說清楚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

    我知道一定會有麻煩。

    所以,你選擇隐瞞3年,讓她的屍體在湖底腐爛,最後變成一具骨骸。

    如果你要以這種角度來表達,那麼我承認,這是我的選擇。

     我陳述的事實就是如上所說。

    我已完畢。

     庭審結束,她去看他。

     她等在接待室,隔着玻璃窗看見他被人帶出來。

    往昔俊美健壯的男子被疾病掌控,消瘦至不成人形,臉色青白,穿一件灰色毛衣,臉頰和下巴綻出胡子茬。

    他們再次又離得很近。

    他的眼睛沒有變。

    看着她,眼神裡露出往日微笑。

     他說,信得。

    你在英國可好。

    似忘記他們剛在法庭對峙兩邊。

     她說,我考上大學。

    分子生物學。

     呵。

    以後你會知道我們每個人為什麼有不同的組成。

    不同的組成,讓我們得到各自不同的命運。

     所有熟悉感覺在瞬間來臨。

    他是那個爬上桑樹為她摘下紫色桑椹的男子。

    他告訴她用何種方式去觀望雲朵。

    他在月光下吹起尺八心無旁骛。

    他與她們一起共赴春日花海的盛宴。

    他在暴雨之後的亭子裡卸下衣衫美麗完整。

    他以情感和肉身洞穿一對來自遠方的母女充滿幻象的生活。

    他是讓她最終看到空虛破碎的男子。

     他說,你相信我剛才說過的所有的話嗎。

     她說,如果我不相信,一切又會有什麼不同。

    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麼讓她獨自沉落在湖底3年。

     我是個普通男子。

    信得。

    我軟弱。

    需求自保,苟且偷生。

     你任她死去,獨自留在湖底。

    這是愛嗎。

     對。

    這是愛。

    你母親最終逼迫我做出承認。

    她要的真相就是這個。

    他平靜地看着她,沒有躲避視線,說,現在,你可以覺得徹底失望了,信得。

    愛既不高尚,也與浪漫無關。

    它會在某個特定時刻顯露出直接和殘酷。

    沒有伎倆,沒有幻術,沒有前景,沒有餘地。

    隻有考驗和真相。

    這就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間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