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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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夏日午後。

    她醒來,從午睡竹床上起身,推開木門,走向庭院。

     陽光在院子裡渙散成白茫茫平原,午後炎熱空氣。

    栀子花累累滿樹,散發出濃烈香氣如同發酵。

     她穿一雙水紅色塑膠涼鞋,是祖母在集市上購買。

    童花頭,白裙。

    5歲慶長,沿着房屋之間窄小巷道,走向機耕路外大溪澗。

    巷子盡頭敞開,綠色山巒高聳綿延。

    轟隆隆水聲從遠處震蕩過來。

    世界如同油彩般靜止,沒有風吹草動。

     水流一路奔騰,沖擊岩石和河灘。

    拎着鞋子涉入水中,溪水深及膝蓋。

    水底遍布綠色水藻,小魚小蝦輕巧遊動,鵝卵石棱角磨擦腳掌。

    在烈日下穿越一條河流,走向對岸。

    遠處,金黃稻浪在風中波動,開闊田野蒸騰泥土氣息。

    紫菀花開得繁盛,無邊際簇擁如同雲霞。

     草叢中有帶刺的茅莓,她俯身摘下一枚被陽光燙熱的紅色果實,輕輕放入舌間。

    擡起頭,看到溪邊堤岸石塊間栖息的翠鳥飒然飛起,發出婉轉清啼。

    翅膀閃爍寶石般藍紫色光澤,如同一道靜谧光線飛向遠處。

     一切展開井然有序。

    慶長的童年記憶,來自崇山峻嶺之中的偏僻村莊。

    這些場景從未在腦海中消失,在夢中,在入睡前的恍惚,在每一個意識與現實界限不清的時候,突兀如同一面鏡子從胸口升起。

     回憶真實确鑿,現實卻令人覺得變幻無常。

    如同以往27歲的她,在淩晨疾駛于空曠平原的列車上醒來,窗外一片漆黑。

    偶爾有稀疏燈火掠過,夜霧濃重。

    車廂裡熄了燈,隻有走廊裡地燈照射出窄小通道。

    列車速度加快,車輪與鋼軌的摩擦聲帶有一種銳利。

    旅途正在展開,她去往瞻裡。

    無法辨認,夢中的旅程是目的所在,還是列車中的旅程才是一場夢魇。

     在夢中出現的5歲女童,與萬事萬物持有的單純而開放的關系,是她生命模式裡堅固的一組結構,被深深敲入泥土無可動搖的基底。

    它決定獨自穿越山嶺隧道走向日光花影的14歲少女的無所畏懼,決定在瞻裡荒蕪田野探訪一座古老廊橋的27歲女子的感傷情懷,決定她在窗台上輕輕躍下跟随清池走向人世情愛的決心,也決定她從不放棄的掙紮和摸索。

    她尋求真實美好閃耀出光芒的事物,信任它們,付出代價,從不退縮。

     但肯定還有另外一部分自我被陷落。

    決定她在人群中遊離颠簸無法停靠,決定她對感情近乎偏執和貪婪的需求追究,決定她與清池在這段糾葛關系中的互相損傷,決定她貌似獨立強大的表象之下,隐藏内在長久的缺損匮乏。

    如同一個有勇氣的人,獨自遁入一座夜色中的深邃森林,遠離人世,手中卻沒有火把。

    她并沒有在世間找到位置。

     此刻。

    30歲的她在雲端勻速航行的飛機上醒來,聽見耳邊巨大轟鳴聲。

    窗外呈現環形梯田和起伏山巒,青翠連綿。

    乘務員播報飛機将在半小時之後抵達貴陽機場。

     與清池斷絕音訊之後,定山重新介入她生活。

    等待她平心靜氣,再次提出結婚。

     她自然覺得勉強。

    說,定山,你已清楚我的生活和個性,為何還要如此提議。

     他說,是。

    正是因為我清楚,所以我希望照顧你。

     你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愛。

    我們并不相愛。

     結婚是一個結盟的方式。

    我希望和生命的真實結盟,你是那個部分,慶長。

    也許我比你更消極,但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能夠付出的是什麼。

    你在我身邊就是我的所得。

    你像一束光線,慶長,你擁有真實。

     他又說,我對你沒有狹隘的占有之心,也并不覺得可以占有你。

    我尊重你的性情和工作,你有可貴之處。

    但在情感上,你始終有未生長完整的弱處。

    我不想在你被陷落之時,身邊一個依靠的人都沒有。

    你可以把婚姻當作疲累之後的休憩地,現在正是時候,我心裡清楚。

    我很高興還能夠站在你的身邊,這是我的決定。

     他們去民政局登記。

    秋日清晨,陰天,清涼雨絲。

    慶長穿白裙,戴上定山贈予她一枚小小鑽石戒指。

    定山穿藍色新襯衣。

    她30歲,他33歲。

    相識5年,反複聚合,最終決定結婚。

    排隊很長時間,注冊完臨近中午。

    兩個人找餐廳吃頓飯,開了一瓶酒。

    是一個如慶長預期中的婚禮,簡單,安靜,沒有無關的人加入。

    僅屬于兩個人的樸素儀式。

     在餐廳,他說,慶長,我知道你對感情認真執着,我想給你安定而不是束縛。

    如果某天你得到方向可以繼續前行。

    我希望我們能夠因彼此存在而趨向更多光明,即使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願望。

    我深愛你,你要相信。

    他又說,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或者再找一個采訪線索,出去旅行和工作。

    總之,不要顧慮其他。

    我的薪水足夠維持我們簡單生活。

    你隻管做喜歡的事情,我會支持。

     說出這段話來,他一定思量已久。

    她辭去雜志社工作平日零散接活,生活責任都在他肩頭,但他願意背負。

    她隔着桌子伸出手去,他牽住,輕輕撫摸她手指,兩個人一時默默無言。

    呵,她與他之間終究還是生疏遙遠。

    這個願意承擔和背負她的男子,是和她的靈魂無法産生交會摩擦的人。

    她生活在他的身邊,仍是那個僞裝不需要愛也可以存活下去的人。

    但如果這是生活願意給她的安排,她起碼已學會順受。

     人與人之間持有信任才能互相憑靠。

    有時相愛不能使人信任,尊重卻可做到。

    30歲的慶長,對照3年前去瞻裡探訪一座橋的女子,漸漸擁有空曠和沉落下來的心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劇盛的偏激執拗。

    一種欲頂撞現實常規不管不顧的放任。

    她對某種如水流般緩緩滲透的孤獨有了消化和吸收的體會。

     曾經她的孤立邊緣如同剃刀般銳利容不下半分遲疑不決,曾經她對行動和意志的推進持有堅定激進的目的性,曾經她是個對自己對外界容不下任何模糊邊界的人,曾經她是個非黑即白一清二楚絕不妥協的人。

    百轉千折的煎熬和掙紮之後,經由與不同的人之間的感情,她試圖清潔和照亮自己。

     她去往高山上的村莊春梅。

    一個來自英國的志願者,在春梅唯一的民辦小學裡工作10年之久。

    獲知沈信得的信息,完全無心之舉。

    讀完信得的教課筆記,她對這個女子産生極大興趣。

    事實上,沈信得在兩年前已閉門謝客,拒絕一切外界采訪和探望要求。

    慶長做事堅韌,寫電子郵件給她,附上以前做過的數篇采訪,告訴對方如果做這個采訪,重點和關注絕非她所介意的喧嘩取衆。

    她說明目前沒有在固定媒體供職,會自主決定發表方式。

     一個月後,收到對方回信。

    信得邀請她去春梅。

    她說,你要攝影、采訪、聊天、觀摩都可以。

    以我的本意,希望你像個朋友般來春梅坐一坐。

    聽你聊一聊觀音閣橋,或其他。

     一個為自己而工作深入窮山僻壤的任務。

    再一次,一個人的旅途。

     在貴陽汽車站旁邊的小旅館,慶長住宿一晚。

    次日早晨,搭上前往孤沿的汽車。

     去往榕江縣。

    漫長迂回的山路。

    她在客車座位上頭靠玻璃窗昏昏欲睡,醒來,長時間凝望窗外的青翠高山,幽美村落。

    河流和田野四處縱橫,婦女勞作,孩子活躍嬉戲。

    這與世隔絕般封閉山區,天高地遠,躲避掉外界強勢洶湧的經濟、商業、物化種種浪潮,和現代社會風氣略有不同,依舊保留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

    少數民族女子的發式和衣物,延續傳統的審美,手工刺繡繁複豔麗。

    個體與古老曆史的聯結沒有斷裂,一切還能有條不紊。

     偶爾眺望到一處木屋重重疊疊的村莊,在僻靜田野邊際呈現,如同被遺失的找不到歸去路徑的故鄉。

    大片水塘裡盛開野地荷花,紅花綠葉映襯藍天白雲,唱出一曲悠長歌謠。

    慶長看着村莊在視線中逐漸消失,想起去往瞻裡的山路轉折處,邂逅一面遺世獨立的湖泊。

    世間有情萬物總讓她的心産生振顫。

    她是如此内心敏感豐盛的女子,知道還不能夠成為一個對感情失去要求的女子。

     與定山共存一個屋檐之下,如同搭伴過活的同居男女,禮貌客氣,略帶生疏。

    慶長有時失眠,需要長時間開燈閱讀,與他分床睡,定山也不以為意。

    一個男子安靜辛勤,工作,烹煮,打掃,無可挑剔,适宜共存。

    有時他在電腦前長時間工作,疲累至在沙發上直接入睡。

    她給他披上禦寒的毯子,脫去他的鞋子。

    他們從不為瑣事争執吵鬧,也沒有刻骨銘心的滲透和聯結。

    沒有思念。

    沒有粘纏。

    生命路線終究是并存而無法交叉重疊。

     憐憫與感恩,能否支撐起一段婚姻的形式。

    她追問自己,又為何一直沒有勇氣離開他。

     她說她要去春梅,用6個月或更長時間做一個攝影采訪。

    定山聽到她決定反而釋然,說,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隻願意你快樂。

    他說,有時我深夜醒來發現你不在身邊,衛生間的門緊閉,燈長時間亮着,聽不到一絲絲聲音。

    我會擔心。

     定山母親得癌,在少年懷中閉上眼睛去世。

    這使得男子對死亡持有一種薄弱感受。

    成年之後,也許是一種壓抑,也許是一種訓練,他對待感情的形式顯得鈍感,過于平靜克制,有時接近無情。

    這關系始終是清淡而恒定的微溫狀态。

    使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婚姻裡,如同被保護起來的女兒。

    慶長的性格并不女性化,也沒有小女人的依賴和造作。

    他喜歡她遠走天涯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

    或者說,削弱抑制情感的濃稠和熱烈,正是他所期求的狀态。

    他們甚至很少擁抱。

     在内心他對女性的情感有一種下意識的隔離。

    也許他根本沒有要求,也許他是個信任中道的人,知道遠離愛欲和貪戀的一邊,就能避開恐懼和怨恨的一邊。

    慶長不清楚其他人的婚姻是怎麼樣的形式。

    但她與定山的這一種,注定特殊而無解。

     定山喜歡孩子,他的父親也有此期望。

    慶長從來都熱愛孩子,按照常理,應該讓定山實現願望。

    但她總覺得時間未到。

    也許是内心還沒有被拼湊完整,尚需尋找陷落之處。

    也許,她不想使用一個孩子來填補與定山感情之間的縫隙。

    事實上,這縫隙是一個風聲呼嘯的深淵。

    她沒有定山堅韌。

    他可以日複一日佯裝不知或故意忽略。

    畢竟是個男子,有繁忙的工作俗世的目标,但她卻無法停止覺察和感受這關系的疏離和淡泊。

     她和定山的婚姻,如同用一張薄薄白紙糊住的無底深淵。

    誰若忍心伸出一個手指,輕輕一捅,即告破裂。

    但他們兩個竭力維持,在一張白紙邊各自做戲,也許這就是婚姻的本質。

    不管如何,無法被解決的問題隻能先擱置一邊。

    離開城市中的生活,離開定山,再次出發踏上旅途,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實踐的行動。

    在開放的空間和時間裡,獨自一人,獲得空白,查找内心失陷的角角落落。

     汽車在崇山峻嶺之中緩慢爬行。

    颠簸将近10個小時,抵達孤沿。

     慶長見到接應的男教師。

    姓潘,35歲左右男子,溫和消瘦,皮膚黝黑,在鄉政府車站等待。

    他是本地人,在春梅小學教書15年,一個人教三個班。

    學校裡有一台捐贈的電腦壞了,他背到縣城來修複,要把它再背回去。

    信得委托他來給慶長帶路。

    他已等她一天。

    兩人都沒有吃飯。

    慶長帶着平時旅行用的60升舊登山包,裡面是書籍、衣物和日用品。

    穿白襯衣粗布褲球鞋,一頭長發編成粗黑麻花辮子盤成發髻。

    行動灑落,一看便知是習慣風餐露宿之人。

    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