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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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打算送你去英國寄宿讀書。

    貞諒的财産處理之後,歸于你的新賬号。

    不必擔憂以後讀書和生活的費用,我會來做安排。

    直到你大學畢業獨立生活。

     她說,我什麼時候去英國。

     很快。

    學校和住宿聯系好就可出發。

     她無端生出勇氣,說,我不知道貞諒的故事,能不能告訴我,她是誰。

     他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20歲。

    當時我在盧塞恩工作,她租住在一個古老建築的小公寓,獨自生活。

    每天上半天語言課,在露天市場買蔬菜水果,在家裡做飯,種花,閱讀,縫小衣服,在咖啡店裡閑坐,去教堂。

    有個男子每個月來看她一次。

    他在蘇黎世有家庭,但曾去國内工作,認識她,無法娶她。

    他的妻子不願意生育,不限制他自由。

    她懷孕之後,他希望她生下孩子。

    願意給她一大筆錢,條件是孩子他需要帶走。

    我是他的朋友,被委托照顧她生活。

     她在懷孕後期經常逃跑,漸漸知道在做的是一件無望的事。

    離家出走,又被追回來。

    男子受驚吓,氣急不可控制,用力掌掴她,說再這樣任性傷害了孩子,就将什麼都得不到。

    他把她鎖起來,捆起來。

    有時又抱住她,難過愧疚,流淚不可自制。

    他癡迷她,但他的現實生活不需要她存在。

    她小時家境貧困,出身卑微,執意對抗生活深淵,17歲認識他,一直跟他虛耗。

    這個貌似強大有力的男人,帶來世間殘酷規則。

     這規則是,你從哪裡來,你就依舊待在哪裡。

    她不服輸。

    這代價至為巨大。

    冬天,她在醫院裡生下孩子。

    孩子即刻就被抱走。

    她幾次試圖自殺,最終被帶回北京,接受醫生治療,嘗試重新生活。

    我一直照顧她。

    她内心黑暗能量激烈,我希望她能用時間去控制、轉化、消解。

    她開始織布,以此清潔和平靜自己。

    她做得很好。

    在感覺被治愈之後,她領養了你。

     她問,她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那個男人和孩子。

     他說,她在治療中有部分失憶。

    記得其他,唯獨不記得這兩個她再沒有機會見到的人。

    也許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本能的保護。

     這樣做,是為了得到金錢嗎。

     不。

    她希望得到時間。

    哪怕隻是一段有期限的感情。

    她那時候年輕,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付出代價也無法僥幸得到。

    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結束,也依舊會在我們心裡留下創痛。

     這個一貫冷靜體面的男子,傾訴中露出崩塌,說,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剛抵達盧塞恩。

    那是個幽靜潔淨的城市,有湖泊,雪山,天鵝,古老木橋。

    她已懷孕,身形還未顯現,穿着一條粉白色連身裙,式樣很老舊。

    眼白跟嬰兒一樣微微發藍,眼神清澈如同山泉。

    我們去看公寓,她走在前面,粗黑辮子在後背晃動,上面綁着細細彩色絨線。

    我從未見到過這般恍若隔世般存在的女子。

    我知道,我對她的憐憫将使自己成為她的奴仆。

    我一直盡力照顧她。

    她想要的感情是沒有的。

    這樣的感情成本太高,沒有人願意并且能夠支付。

    雖然我深愛她,我也隻能落荒而逃。

     她想起與貞諒一起去北京到過的公寓,一屋子奢華沉重家具水晶吊燈古董物品,空蕩蕩大屋洞穴般停滞空氣。

    一對成年男女冷淡客氣,靜靜置置。

    她聽到的,是春日花海之中貞諒與琴藥嬉戲玩耍的清脆笑聲,輕盈靈動充滿活力。

    他們說話總有機鋒,不管做飯還是勞作,樂在其中。

    點起燭火吃飯,不說什麼話,眼睛也能閃閃發亮。

    生命交融相聚的生機、喜悅和神秘。

    激發,生長,燃燒,滿足。

    這讓彼此沉溺的歡愉,是遲早要被收回去的罪孽嗎。

    如果人原本不該得到脫離凡俗的生活。

     她是一個走在路上的人。

    他是一個脫離日常生活範疇的浪子,不想結婚,不适合厮守,隻想遊戲人生。

    貞諒的生活從無選擇,往前走,是斷崖深淵,往後退,是漫漫夜路。

    三個男人,一個給了她經曆和物質,一個給予她照顧保護,隻有琴藥,令她得到快樂,也最終令她幻滅。

     他們本該在一起,嬉戲世間,秉燭夜遊,打發現世庸常黯淡。

    貞諒對無常和虛空早有識别,卻試圖證實還能獲得新生。

    對方無力承擔她的期望。

    他試圖脫離常規限制藩籬秩序,拒絕面對事物苟延殘喘原形畢露。

    他們任由她,她任由自己,逐漸陷落沉沒到底。

     最終消失。

     她先回北京,之後起身前往倫敦。

    等待間隙打發時間,在機場書店看到剛剛上櫃一本新書。

     她平素不讀國内作者小說,閱讀書目極為冷僻,大多是古書以及專業學科的著作。

    人的時間無多,隻能讀有用或确實喜愛的書。

    其他的碰都不用碰,這是她的态度。

    這本書,沒有作者照片,沒有推薦,也沒有生平。

    作者是那一年備受關注和争議的暢銷作家。

    她的第一本書,一個由六個小故事組成的短篇小說集,書名是《六段》。

     登機還有幾分鐘。

    她随手拿起翻動一頁,讀到它的題句來自詩人裡爾克。

     我可能什麼都想要:那每回無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個步伐升盈令人戰栗的光輝。

     快速浏覽其中一篇小說,她決定買下它。

    這是離開中國之前,她讀到的最後一本中文寫作的書。

     她把書塞入行李箱。

    一隻黑色箱子打包完整16歲之前的生活。

    行囊裡不過是衣服、書籍、地圖冊、素描、照片。

    她的手上戴着那枚貞諒的戒指。

    這戒指代表過什麼,愛而不得的無奈,人世的殘酷和冷硬,還是一個人試圖對抗世間所付出的代價。

    她一直覺得貞諒與世無争,簡樸自足,如此形式優雅而完整的驕傲。

    她們從未為生計憂慮,或為衣食住行對别人低聲下氣,不需要小心翼翼應對敷衍這人世。

     最終,這忠于自我的美好形式背後,卻是以沉痛的降服作為代價。

     深夜機場,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空曠夜色中飛機起落,詢問自己,是否還會再回來。

    前途蒼茫不明,隻能對它順服。

    接受在13個小時之後,抵達1萬公裡之外的歐洲城市。

    在地球的另一邊,另一端,在膚色語言不同的人群中生活。

    在全然陌生的曆史中存在。

    她的過往将被粉碎,如同一次新生。

     這是她人生中注定的無數出發當中的再一次。

    淩晨1點半,夾雜在神情疲憊哈欠連天的人潮中,登上即将穿越漆黑夜空飛往歐洲的大型客機。

     她說,我在飛機上讀完《六段》。

    一盞小小閱讀燈照亮航程,有時讀得睡過去,醒過來之後繼續翻頁。

    有時思緒翻湧,不能自制。

    有時則心平如鏡,無心無想。

    我看到不同的人生充滿細碎線頭般的對照和連接,一直以為自己特别,但并非孤立。

    人與人如同分叉小徑的交彙,就内心結構而言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屬性和模式變換無窮。

     讀完之後她決定把它擱置,塞入行李箱隔袋,不會再讀它,也不認為可以把它處理。

    她選擇把它收藏起來。

    有些書,讀完就可即刻丢棄。

    有些書會放在枕邊一讀再讀。

    有些書,适合青天白日亮相在書架。

    有些書,讀完之後把它收藏于黑暗之中。

    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記憶和曆史,收藏一份信物,收藏另一個隐蔽而真實的自我。

     事實上,13年之後,她重新又把它取出來。

    再次讀完一遍,并決定寫出第一封信給不曾謀面的作者。

     她說,如果有一種結局是命定,人無法借助任何假定逃離。

    哪怕貌似逃離,也不過是兜轉自我欺騙的小圈子。

    命運總是靜靜守候于拐角處,等待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