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

關燈
笑不語,對她擺了擺手,眼神表明一切早有安排,不必操心。

    她的紅大衣鮮明耀眼,在門沿邊快速掠過,如同一道彩虹光線。

    門外冰天雪地,陽光劇烈,湛藍色天空如同寶石般明淨而紋絲不動。

     她知道貞諒已做出決定和琴藥分手。

    她們兩個即使離開臨遠,不過繼續面對漫長孤旅。

    往前走或者往後退,都不是出路,總之哪裡都不是家。

    貞諒會再找一個島嶼嗎。

    再找一個異國小鎮嗎,或者再找到一個高山之巅的村莊嗎。

    她們最終并不知道将去往哪裡。

    所有存在過的都是臨時決定。

    她熟悉貞諒風格。

    小時候某個早晨她在旅館裡睡得正酣,貞諒已打包好行李,走過來撫摸她的頭發,輕快地說,起床,我們要離開。

     她決定去找唯一的朋友莊一同。

    穿上大衣,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抵達他家花園門口,在樓下高聲叫他名字。

    這個英俊軟弱的男孩從裡面跑出來,看見她眼睛裡有喜悅驚奇光彩。

    他真的喜歡她,她想。

    忠心耿耿跟随在她身後,做她意願的事情,附和她的想法,容忍她暴戾任性,為她偶爾的溫柔主動喜不自勝。

    以後她還會有這樣的伴侶嗎,或者說,這是她需要的伴侶嗎。

    她無力猜想,隻覺得身心疲倦想獲得安歇。

     她說,一同,我想在你家裡停留一會兒。

    我要躺在床上。

     他的房間她來過多次。

    一起做作業,閱讀,争論,看碟片,聽音樂,嬉戲玩耍。

    在他鋪着藍色床單的單人床上,她脫掉外衣躺進棉被裡面,神情蕭瑟。

    他站在旁邊,目光擔憂,說,你是不是病了。

    你是否發燒。

    他撫摸她的額頭,她拉住他的手,說,你進來抱着我。

     他和她一起躺進棉被裡,伸出手臂給她。

    她把腿壓在他肚子上,抱住他脖子,臉枕着他的肩頭,緊緊擁抱住這具身體。

    這不是她在湖邊觸摸過的健壯豐饒的成年男子軀體,這是一具屬于少年的清潔而單薄的身體。

    她不覺得他美,但此刻這一切溫暖而可倚靠。

     一同一動不敢動,平躺着任由她需索依賴。

    也許感動,說出内心的話。

     Fiona,我父母最近在協議離婚。

    我父親有了外遇,他要棄家而去。

     你害怕嗎。

     是。

    他們日日争吵。

    感覺這個家随時都要破碎。

    我和母親要失去依傍,以後何去何從。

    他眼中淚光閃爍。

     如果你知道一切不存在任何堅固的穩定的不變的可能,你就不會畏懼。

    她伸手抹掉他眼角眼淚,說,我們有什麼依傍呢。

    時間在變化,人在變化,沒有什麼能夠一成不變。

     他知道她在安慰他,抱住她愈發傷心,開始抽泣。

     她說,我未曾擁有過如常人一般的家庭,也不知道哪一天又會出發去世界哪一個角落。

    如果你覺得傷心,我是否該傷心緻死。

    但我還活着,一同,你要相信,我們原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堅韌麻木。

    一切都會變。

    一切也都會完盡。

    一切還會重新生發。

    一切會繼續行進。

     他逐漸入睡,她卻清醒,聽他發出均勻呼吸。

    輕輕從床裡面爬出來,穿好衣服下樓離開。

     回到家裡做簡單食物。

    開始檢查書籍、衣物,看哪些需要拿走,哪些隻能留下。

    她翻閱一本20年前的地圖冊,在地圖上找到春梅的标示。

    對照後來新版的地圖冊,春梅被删除,周圍的地形和道路描繪也已改變。

    老版地圖冊中,貞諒夾了一頁素描,是她路過的春梅。

    她年輕時去旅行,在長途客車玻璃窗邊,為它無心而野性的美所吸引。

    半途下車。

    在山路邊為它畫下一幅素描,直至搭上下一輛車離開。

    這是她和春梅一眼之緣。

    地震之後它消亡于世。

    她領養了此地唯一幸存的女童。

     她想象在這個地方,哪一間木樓是她的家。

    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族親戚,會有跟她一樣的細長的眼睛形狀嗎,還有濃密漆黑的頭發,粗直的眉毛,前額高而渾圓。

    如果她一直沒有離開那裡,現在又會是什麼處境。

    她會在養豬放牛,做一切粗雜勞動。

    她不會受到教育。

    她很早就會結婚生子。

    也許一生都不會越過高山。

     因這注定的天性的不确定,她極渴望找到一個穩定的地方停留,得到一個地址不會更換的住所,得到一個忠實愛慕的伴侶,得到一份心有所屬可托付信念的人生。

     她感覺疲累,躺在床上入睡。

    在夢中抵達一個火車站。

     候車廳是巨大的拱頂建築,堅固的鋼骨結構。

    數條軌道上停着火車,人群熙攘,語音如同沙沙雨聲。

    她站在月台上,手持車票,不知道該登上哪一列火車,去往哪裡,完全不得要領。

    又怕錯過時間,滞留在這個陌生地不知何去何從,心裡焦灼。

    一個面目不清的成年女人出現,她的五官無法分辨,說,信得,我帶你去。

    她跟上這個女人,人群變成劈開的海水。

    她們走的是一條孤單而空曠的通道,有密封玻璃隔離出來的廊道,兩邊放置形狀詭異的盆景。

    疏朗枝幹扭曲成優美造型,挂着鮮紅的圓形小果實,像大葉冬青果實。

    走到一個檢票口,一個人攔住她們,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票據,給她們兩張通行證。

    此時,她才稍微放松。

    在經曆漫長的慌亂而無目的的掙紮之後,此刻結果,也是夢結束的時候。

     很多年之後,她在歐洲某個城市的火車站裡,看到和夢裡結構相似的火車站。

    相同角度、聲響、質地和氣氛,當下渾身一凜,感覺如夢初醒的警惕。

    她用了無法預計的時間,以重複夢境為當下這個無心抵達做了漫長準備,終究最後抵達宿命指向的地點。

     又夢見和貞諒一起,站在清遠寺殿前觀望古老玉蘭樹,開出碩大潔白花朵。

    栖息野鳥,在光秃樹枝上婉轉鳴叫。

    一朵盛極而衰的白花,從枝頭脫落墜于樹根泥地,發出撲一聲堕落輕響。

    突然時間煥然一新,被剝奪參照和對立,顯示出獨立意味。

    除了當下一分一秒,不容彷徨期許。

    如同置身大海之中,如何數算水滴,與此一起律動,起伏,真心實意才是歸宿。

    貞諒俯身撿拾起那朵玉蘭,花瓣俱完整,飽含水分和硬度,隻是岌岌可危。

     她俯首嗅聞它,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說,信得,你可知道,事物就該讓它以本來面目抵達最終的路途,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

    這也是你我所擁有和失陷的真實面目,不能更多,也不能更少。

    少女内心無比惆怅。

    輕聲應答,說,我知道。

     然後她警醒。

    淩晨5點20分,貞諒沒有回來。

     她打電話給琴藥,響了很長時間。

    他接起來,聲音清醒鎮定。

     信得。

     貞諒一直沒有回來。

    昨天她是否與你在一起。

     沒有。

    我們沒有約會。

     那她會去哪裡。

     你不要擔心。

    等天亮,我過來與你一起處理。

     他與她一起等待了3天。

    第4天,她報了案。

     警方來家裡檢查,試圖尋找蛛絲馬迹。

    家裡堆滿雜物,但貞諒生前不做文字記錄,也沒有書信。

    卧室床上發現一本筆記本,記錄工作和店鋪相關安排計劃,沒有任何情緒或感想抒發。

    在床墊下找到一份密封的書信,是一頁遺書。

    (W//R\\S//H\\U)日期顯示它寫在去年,有簡約的3個交待:所有遺産歸屬沈信得。

    一旦她有意外,沈信得由許熙年監護成人。

    她不要墳墓,把骨灰撒在手機山谷中。

     這份遺書,證明貞諒于這世間再無其他深入的交集和糾葛。

    她的人生寂寥至極。

     許熙年接到告知,抵達臨遠。

    他迅速清理和變賣房子物品,要帶信得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