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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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以及西方式教育和職業背景注定。

    他對她說一些笑話,有能力讓她發出歡暢笑聲。

     她惜懂初戀愛上的少年,是高年級一個普通男生,僅僅因為那個男生總是逗她發笑。

    遇見善于說俏皮話,并能輕易把她逗笑的男子,她都覺得對方親近。

    清池具備能力讓她發笑。

     慶長。

    在感情的狀态裡,你天真而直接,像個孩子,有時還有一種憨憨的傻氣,與你表面上的警惕和剛硬完全不同。

    很多人這樣說過她,包括Fiona和定山。

    也許他們因此而停留在她身邊。

    她的确如此,容易心懷委屈,也容易對微小善意和施與感覺深刻的滿足。

     那也許是因為她貧乏的緣故。

     南方一場突降暴雪,蔔足三天三夜。

    最終成為一次災害。

     公路交通癱瘓。

    慶長沒有能夠按照原定計劃離開。

    滞留在東溪鄉,無法搭上前往縣城的車。

    隻有抵達縣城,她才能夠快速離開。

    但路況惡劣,發出去的車極少。

    她住在當地村民開設的旅館裡,困頓中先着乎寫作稿子。

    帶來的衣服不夠用,在當地商店裡買了替換的毛衣和長褲,還有一雙棉鞋。

    天氣變化之迅疾不可預料,習慣上路的人,并不覺得麻煩,隻是随遇而安。

    即使在上海,她也持有旅行者的良好心态。

    餐廳裡被忘記上菜,路上交通堵塞,或者無緣故被人碰撞,從不焦躁發火。

    對于無法控制預料的事情,她願意保持平靜。

     第四天,感覺發燒。

    取出背囊中自備藥物服下,祈禱不要病情惡化,否則會增加更多困難。

    她平時出差,與定山從無頻繁短信和電話聯系,一般隻在回家之前,通知他來機場接她。

    這次她給定山打了電話,說被暴雪阻滞,何時能回到上海還無法确定。

    她沒有說自己發燒,這樣無非給對方增加壓力,并且定山無計可施。

    他在電話裡擔心,忍不住說,回來之後就把工作辭了,反正也已無以為繼。

    慶長,你需要休息段時間。

     慶長當然還是希望繼續工作。

    定山薪水雖然不差,但未必有如此大的餘裕。

    她知道她需要妥協。

    雜志社希望她做其他工作,他們置疑的不是她工作能力,是專欄發展前景。

    他們期待她自動提出轉換方向。

    而她内心明白她沒有可能妥協。

    事實上,她從不妥協。

    她會選擇另謀生路。

    她說,我會無事,你不要牽挂。

    挂掉電話,繼續獨自面對困境。

     傳統民宅二樓客房,長年失修。

    水管凍裂,電線壓塌,缺水缺 電,沒有取暖設備。

    木結構房子禦寒能力薄弱,一到夜晚氣溫如同冰凍。

    所有衣物全蓋在棉被上,也考慮過能不能把椅子壓在上面。

    滲透到骨頭裡的寒意無法阻擋。

    慶長躺在潮濕氣味的硬木床上,傾聽冰雪粒子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崩崩輕振。

    有時是冷雨法沱。

    擰開手電筒,用紙和筆整理這些日子所有的采訪文字資料,手指僵硬無法移動。

     置身孤立無援中,内心卻有一種人定般安甯。

    手機還剩下最後一格電,不知能支撐多久。

     也許就這樣被世界遺棄,也無不可。

    把此地當作一個盡頭,跟随舊的世界被無聲埋葬,刷的一聲,拉上兩片幕布,一場表演告終。

    台下觀衆已立身離開,有何眷戀,有何長久。

    發生過的一切,再絢麗熱鬧,刻骨銘心,也是注定要離岸的一艘大船。

    燈光閃耀的大船開往黑暗海洋,不知歸途。

    如同注定會在推土機鏟車逼迫中轟然倒下的觀音閣橋,如同被大雪隔絕封閉的偏僻鄉鎮,如同她此刻看到的自我,隐藏心灰意冷竭力工作卻不知道方向何在。

     清池打來電話。

    他收到她的明信片,在電視裡看到關于南方暴雪的新聞。

    他們分别很久。

    電話中他傳過來的聲音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才初初相會。

    她對男子敏感的兩部分細節,一個是聲音,一個是手。

    在很早時她擁有特别的觀察方式,水波中湧動雲影,角落裡閃躍光斑,大人肩膀上衣服的圖案和花紋,掉落在土堆一枚小小發針,以及飄在裙子上又再次被風吹走的海棠花瓣·一諸如此類,别人也許會忽略的種種細節,在她心中都有清晰回聲。

    這種能力自童年開始具有,一直未消失。

     第一次見面,她觀察過他的手。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潔淨,呈現有力而收斂的氣質。

    他說他少年時熱衷的事,是制造組裝各種航空航海模型,參加比賽。

    他是被父母嚴格要求下教育出來的男孩,學習成績上等,各種興趣愛好有模有樣,即使他覺得自己過得并不快樂。

    但,也許那就是事物的本來樣子。

    他說。

    這雙會做複雜模型的手,成年之後做過許多實驗室裡的實驗和訓練。

    一雙有實踐力的男子的手。

    這雙手,也有過沉溺于各式女子身體和肌膚的歲月。

    他把這種接觸視為樂趣所在。

    如同把玩一類藝術一個遊戲,占有、收集種種性與愛的标本。

    這是男子天性裡好勝和欲望延伸出來的另一個側面。

    他以此填塞情感被秩序和理性長久壓制的匾乏和不安全感。

     他說,慶長,你可安好,你可疲倦。

    電話裡可聽到電流嘶嘶蔓延的聲響,又或許隻是她的幻覺。

    大雪停滞的荒野,夜色困頓。

    同時,她不斷聽到手機發出提示即将斷電的鳴音,通話處于會随時中斷的倉促狀态。

    她如實說明情況。

    交通,疾病,缺水,斷電。

    他言語簡要直接,說,會馬上去機場坐最近一班飛機到省會。

    借到一輛車,明天淩晨三四點出發上路。

    争取在晚上抵達東溪鄉。

     他說,也許9個小時左右路程,會延長為14或16個小時。

    但他盡力以最快時間抵達。

    他讓她把旅館名字和地址告訴他。

    他将接上她,直接開回省會,然後搭飛機離開。

     她略有遲疑。

    他說,不必擔憂,我可以應對路面狀況。

    你隻要相信我,慶長。

    我來安排一切。

     他說,你隻要相信我,慶長。

    他不知道。

    她從窗台上輕輕躍下,于黑暗中摸到球鞋把它穿上的那刻開始,已為他馴服。

     很久之後,他詢問她,你愛過我嗎。

    慶長。

     在他很多次說我愛你的時候,她沉默無語。

    即使明顯感覺到他語氣末尾某種期待,期待她回應,給予同等表達和肯定。

    這種表達,對他來說,如空氣一般充沛而自然的需求,但她從未滿足過他。

    為此,他們有過一些激烈沖突,僅僅因為她不願意說我愛你。

     在西方,丈夫會因為妻子不說我愛你而提出離婚,可見他們對這句話的注重及日常表達的頻繁。

    對她來說,她可以用行動付出,但難以做出輕率的表達和承認。

    也許自幼小時開始,沒有受過這種情感方式的訓練,沒有習慣。

    他的其他女人也許可以做到,馮恩健,于姜,或者Fiona。

    但她們都不是周慶長。

    慶長的生命裡,感情是一種殊遇。

    之後,她對他有過歡專門的解釋。

    在次彼此挫折之後的電話裡。

     她說,我們對愛這個字理解不同,不能在同一個層面上互換。

    你所說的愛,是指那種身心的歡悅欣賞愛慕。

    而我理解中的愛,不屬于這個人世,也不隻屬于現世當下,更不限于男女之間。

    即使失去生命和軀體,也依舊存在。

    它是高遠的,超越的,突破概念和局限的。

    對我來說,無從說起和表達。

    你稱之的愛和我稱之的喜歡,應該是同等概念。

    它了汪具備對等屬性和份額,沒有誰多,沒有誰少,沒有輕重濃淡。

    也許你因此無法理解我對你的感情。

    也許你本來就無需理解。

    我對你有真實的情感,但那不是我愛你這三個字所适合表達的。

    這不是我們的溝通方式。

     也許是一種故意退後。

    一種自我保留和保護。

    她自己也在懷疑,她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長篇理論。

    這本應是一種不需要任何定義的感情。

    她向往和愛慕他,無可置疑。

    隻是不願去辨别它的長久,或者辨别的時間還未抵達。

    她難以交付出自己。

    承認,交付,意味着将由他來控制和處置她的一部分自我。

    她不願失去這自由。

    甯可背負着它,也要做到自己掌握。

     他經曆過那麼多女人。

    他從不對她隐瞞他過去以及現在時态裡的女人,坦白情愛大袍裡裡外外的褶皺和暗藏,來回抖動翻轉,讓她察看翻閱。

    不隐藏,不虛飾。

    他身上帶給她愉悅的部分,都可以與人共享。

    他不是一個深邃隐匿的礦藏。

    他是一個賞心悅目的公園。

     她拒絕做他信手撚來的标本,被放置在管理妥善的花園之中。

     她的感情,是生長在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鴦尾,開在針葉林的溪邊濕陰地上,大片藍白花朵,茁壯靜谧。

    不是盤旋熱鬧的蝴蝶叢中的一隻,撲動翅膀流連于春日豔陽花叢當下。

    大部分時間,她靈魂裡的那些花朵,隻能獨自消亡在高處的寂寞中,自生自滅。

    沒有誰見到過它們的美。

    如果,你要得到我,請攀越高山來與我邂逅。

    她亦步亦趨,邊走邊退。

     他嘗試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來破解這個謎題,說,會否有一天,你放下全部義無反顧去愛我。

    慶長。

    如果你信任我,為我打開你全部,你就能夠突破自我。

    她想了很久。

    她想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把自己交給他,就如同做不到當下此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