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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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深之地被搭建起來的,是對一個時代繁盛太平時期殘存下來的風格和物質的留戀重建。

    所以,在如此僻遠的村莊,能夠看到高超神奇的蛀橋技術。

    這些存在令人驚歎。

     這些年來,瞻裡的古建築正在被摧毀和消失中。

    它已失去艱難隔絕的交通屏障帶給它的保護。

     為了讓村莊富裕起來,需要修建公路,拆除占據地理重要位置的橋梁和建築。

    它們因地制宜建造,一切做過缤密設想,也正因如此,終究成為開拓嶄新前途無可避免的阻擋。

    這裡從來都不是富裕之地。

    不同的是,貧窮可以是端莊自如。

    農夫漁耕,士人隐居,搭橋建屋,一切井然有序,天清地遠。

    在失去了價值觀支撐之後,貧窮所剩餘的,就隻有饑餓和不安全。

    隻有野心和欲望。

     在現實觸乎可及的物質利益面前,以及在歲月更替風雨飄搖中苟延殘喘的一堆老祖宗遺物面前,家園可以是一堆新造崛起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樓房,也可以是時間深處以對世間萬物的審美和理解建立起來的精神系統。

    這是選擇。

    人們會選擇哪一種結果。

    前提來自他們認為哪一種更具備價值。

    選擇結果是:瞻裡留下的數十座完美無缺的古老拱橋,目前隻剩餘三座。

    一些村落傳統結構宅院已被徹底拆除。

    或者說,有些村落已被摧毀無蹤。

     慶長在硬席卧鋪上度過一晚。

    車廂裡彌漫熟睡中陌生人群居的氣味。

    一種混濁而沉悶的熱氣,來自污髒衣物、密實行李、未經清洗的肌膚和軀體各自運轉的代謝和循環。

    這是所有交通工具都會具備的氣味。

    令人倦怠窒息,也令人放松自在。

    這是與她生命如影相形的氣味。

     她從少女時期開始,就在不斷遠行。

    為戀愛,為逃離,為謀生,為工作。

    一次次踏上路途,走向不可知的遠處。

    她不計算到達過哪些地方,如同從不數算在生命中出現過的他人。

    不斷把過去甩擲在身後,義無反顧,一意孤行,這樣才能大步向前行走。

    才能不被一種血肉深處的心灰意冷所牽絆和折磨。

     為了生活下去,她必須始終充滿警惕。

     遠遠的。

    循着冬季幹涸暴露出鵝卵石和岩石的寬大溪溝,她看到橫跨兩端峽谷,如同彩蛀般躍起的木拱廊橋。

    一個均衡而完美的弧形結構。

    難以輕易遇見的古老虹橋。

    慶長背着攝影包,在溪溝卵石上跌跌撞撞向它靠緊。

    她己徒步很久。

    在冬日曠野天色之下,獨自趨向一座橋梁。

     此刻,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是村莊現存的最古老的橋,觀音閣橋。

     曾經存在過的在唐朝建起的錦度橋,在50年前的山洪暴發中,沖垮消失。

    錦度橋是地方志中所記載的,瞻裡曆史上最古老優美的一座橋。

     現在隻能看到故紙堆裡它被勾勒出來的結構形狀。

    即使是相對年輕的觀音閣橋,也在清朝經曆重修。

    整座木拱廊橋采用虹橋結構。

    基本組合單元是8根杆件,縱向根,橫向根,形成井字。

    受壓磨擦的力量,使構件之間愈加緊密,因此不需要釘鉚。

    這種簡單而奇妙的原理,使整座橋堅固均衡。

    橋面上以粗木立柱頂起屋廊,青瓦鋪頂。

    構件部分用紅漆木質擋雨闆封起,以免風雨損傷。

    整個橋體以穩重舒展的八字形式鋪排開始。

    斜脊高高掠起,在空中劃出清逸線條。

    這座老橋,與周圍蔓延山巒、溪谷、村落、樹林映襯,呈現出渾然一體的端正大氣。

     冬日鄉村蕭條冷落,黑自分明。

    長久無人清理的岸邊田徑,堆滿垃圾,荒涼灌木隐藏動物腐爛中的屍體。

    白色塑膠袋四處懸挂,像白絮一樣侵占樹枝、水渠、草叢、水面。

    田野裡全無生機。

    隻有橋頭一株古樹,枝娅蓬勃舒展,濃綠樹冠如一把巨傘撐開,也許可以覆蓋百人。

    她查過資料,這棵古樟的年齡已過千年。

    溪谷岸邊,有一株臘梅,枝節盤錯,開出淡黃色芳香花朵。

     曾經,夕陽西下中的牧童,騎在水牛背上吹響短笛。

    山邊田地,綠色稻禾在風中如波浪起伏。

    收工的農夫陸續走向歸家路途,孩童們在遠處村口嬉戲,歡聲笑語和袅袅炊煙一起,飄向空幽山谷。

    狗吠,鳥鳴,萬物祥和,隐居的詩人此刻是否會磨墨鋪紙,沏茶彈琴,感受晝夜交替的雲光天影。

    人們建設起家園,一座座精美穩當的廊橋,用以乘涼,過河,避雨,祈禱,祭祀,嬉耍,休憩,遠眺,約會,閑聊,對座…人世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輕盈的時刻在一片土地上得着憑靠。

     現在這一切血肉交融蕩然無存。

    勞動的人群,喂養的牲畜,旺盛的作物,被洗刷一空。

    沒有聲響,沒有氣息,沒有熱氣,沒有煙火。

    所有生活過的痕迹如雲煙逝去,隻餘空蕪。

    年輕人湧去熱鬧縣城或更遙遠的城市,村子裡餘留老人、婦女和孩子,多以麻将電視取樂。

    無人經營的田園,流露出沉沉死氣。

    木頭腐蝕。

    河流千涸。

    土地荒廢。

     人世變遷。

    過往潰爛。

    一場巨大幻夢。

    村莊餘留下一具殘骸軀殼。

    古橋也許是它依舊苟延殘喘的強壯心髒,但這顆心髒也即将被摘除。

     暮色中,慶長走上飽經滄桑的古橋。

    腳下踩過的杉木闆吱嘎作響。

    心裡一步一步空落下來。

    廊頂上木柱密密排列,清楚分明,每一根木柱都似在寂靜中發出呼吸。

    是經曆百年的樹木所持有的肅穆意志。

    光線昏暗橋廊内,回聲蕩漾。

    她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擴散成白氣。

    左側,一處破損佛完,供奉觀世音菩薩。

    地上蒲團,壓迫出長久被衆人跪拜的凹痕。

    香台上蠟燭香枝還有殘餘,香灰厚厚堆積。

    一些供品零落擺設,放在盤盞上的水果點心。

    爐内有燒到盡頭的香枝,剛剛接受過祭祀。

    她在佛完前站立半晌,繼續往前走。

     這是她在離别之前,第三次來看望這座橋。

    她對它充滿留戀之心。

    暮色彌漫半封閉長而幽暗的橋體,古老手工的雕琢無與倫比。

    臨近出口木欄闆上,有一首沒有署名的題詞。

    字迹被風雨侵蝕,模糊不清,墨迹猶存,是有人抄下蘇轼的一首舊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抖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在采訪的鄉政府領導那裡,已證實公路擴建計劃。

    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觀音閣橋被決定将在明年4月整體拆除。

     這一日,臨近黃昏,她搭車從鄉巢回去村莊的寄宿地。

     車站裡各式貨車客車一片混亂,污水橫流,垃圾成堆。

    人流頂撞推操,乞丐和小偷形迹可疑,不時擦身而過。

    她疲憊,饑餓,緊抱着攝影包,寒風中瑟瑟發抖。

    包裡有相機、采訪機、筆記本電腦、資料冊、錢包、地圖、手機等種種工作物品,此刻覺得全都是負擔,并深深懷疑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

    她一時不知身處何地。

    四處兵荒馬亂,人群疲于奔忙,生活毫無方向。

    社會底處,除了貧乏盲目以及頑固的生存意志,再無讓人覺得美及愉悅的部分。

     若生活失去意識情感自主建設,沒有芳香輕鹽超脫光亮的質地,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活着,目的何在。

    還是因為究其實質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她的确在沼澤地裡打滾太久。

    隻要停頓下來,就能聞到密實細微而分量十足的爛泥腐爛氣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内心何處。

    這裡不會有任何夢想存在。

    這是為雜志執行的最後一次任務。

    所有疑問,根本找不到答案,不過在徒勞掙紮。

    她逐漸成為一個,白灰意冷的人。

    這種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閃爍出微弱光澤的核心,而不是皮膚上一塊濕布就可以輕輕擦掉的污漬。

     有時她去醫院,等候在配藥的隊伍中,看着走廊裡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士。

    他們肢體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

    她想,他們是否還能夠持有對生命苦痛的憐憫和關愛。

    如果沒有,那絕對不是因為從事職業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

    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數量實在太多。

    多得數不完,多得趕不盡。

    這種無助的重複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

     她對人世的心灰意冷,是與此相同的屬性。

     一朵雪花在暮色裡飄落,輕輕打在眼睛上。

    瞻裡第一場大雪即将來臨。

     陰冷嚴寒天氣已持續很久。

    她在此地孤立無援單槍獨鬥。

    原定一個星期工作時間已到期限,她極為渴望與人世産生一次聯結。

    回想手機裡的通訊錄良久,沒有找到一個合适對象。

    也許,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可以對誰說。

    穿越過人群,走到街口郵局。

    離規定結束營業時間還有40分鐘剩餘,郵局内唯一辦公人員神情冷漠,做出打洋姿态。

    她執拗進人,買了明信片和郵票。

    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觀音閣橋,紅木青瓦。

    完美的虹橋。

    她拿出鋼筆,在背面寫字: 我在瞻裡,看望廊橋。

    下起一場大雪。

    我想它不會死去,隻會消失。

    它正在消失中。

    慶長。

     她不覺得這張明信片可以寄給定山,或者Fiona。

    雖然他們是上海這座她生活的城市裡最為熟悉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