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4 上午,他和密司宋跟父親逛王府井大街。

    他發覺他已經不适應城市生活了。

    這裡的地面輔着水泥和瀝青,完全不像鄉村的土地,踏上去是那麼松軟濕潤;大街上川流不息地來往着互不相識的人,既熱鬧而又冷漠。

    而且,四處不停地響着的噪音,不一會兒就使他神經緊張得疲乏了。

     在工藝品商店,父親開出了一張六百塊錢的支票,訂了一套工藝精細的景德鎮青花餐具。

    他卻在瓷器商店裡挑了一個兩塊多錢的泡菜壇子。

    壇子小巧玲珑,轉圈用黃色和棕色的花紋組成古色古香的圖案,就和漢墓的出土文物一樣。

    這樣漂亮的家庭用具,是西北的小縣城裡沒有見過的。

    秀芝早就想有一個像樣的泡菜壇子,老是說她家鄉的泡菜壇如何如何好。

    現在家裡的一個,還是别人從陝西抱來的瓦制品,是秀芝花了好幾晚上給人納了五雙鞋底換來的,周圍早已滲出了鹽漬,白花花的,實在難看得很。

    “您的太太一定很漂亮,”回到飯店,密司宋妩媚地對他笑着說,“您這樣愛她,真叫人嫉妒哩!”她今天又換了衣服,紅黑相間的絲襯衫上罩了件淡紫色的開襟毛衣,下面配了一條灰色薄呢裙子。

    經秋天的陽光蒸烤,素馨花的香氣更濃烈了。

    “婚姻總是一種條約和義務。

    ”父親在一旁歎了口氣,慢慢地攪動着杯裡的咖啡,也許是聯想到了自己,仔細地斟酌着詞句說,“不管和妻子有沒有感情,都要把這個條約和義務恪守到底,不然就會使良心不安,引起痛苦的懊悔。

    這次我叫你出去,不單單是你一個人,你要把你妻子和孩子都帶上。

    ” “那麼,許先生,您談談您的羅曼史好嗎?”密司宋又說,“您的戀愛一定很動人。

    我不相信像您這樣英俊的男人沒有女人追求您。

    ”“我哪兒有什麼戀愛,”他像是抱歉地笑了笑,“我和我妻子結婚的時候還不認識,更談不上什麼羅曼史了。

    ” “啊!”密司宋頓時表示出一種誇張的驚奇,而父親又一次不解地聳了聳肩膀。

    他想把他和秀芝結婚的經過詳細地告訴他們,但是這種反常的婚姻方式的背景卻是一場大災難;這場大災難又是民族的恥辱。

    他怕告訴他們以後,反而會引起他們嘲笑那在他心中認為是神聖的東西。

    他躊躇地考慮着,默默地呷着咖啡。

    咖啡苦中有甜,而且甜和苦是不能分開的。

    二者混合在一起才形成了這種特殊的、令人興奮和引人入勝的香味。

    父親和密司宋能品出咖啡的妙處,但他們能理解生活的複雜性嗎?在那動亂的年代裡,婚姻也和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完全脫離了常軌,純粹靠盲目的偶然性來排列組合。

    他們隻會從偶然性中看到荒謬的一面,不能體會到偶然性也會表現為一種奇特的命運,把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突然賞賜給人。

    而且,越是在困苦的環境,這種突如其來的幸福就越是珍貴。

    他和秀芝奇特的結婚,後來在他們共同回憶時每次都會引起既悲涼又熱烈的感情,這怕是其他任何人難以理解的。

     那是一九七二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他和往常一樣,給牲口飲了水,攔好馬圈,回到小屋。

    剛放下鞭子,“郭蹁子”就闖進門來。

    “喂,‘老右’,你要老婆不要?”“郭蹁子”興沖沖地說,“你要老婆,隻要你開金口,晚上就給你送來。

    ” “那你就送來吧,”他笑着回答他。

    他以為“郭蹁子”是在給他開玩笑。

    “好!咱們君子一言。

    你準備準備。

    女方的證明已經有了,你這邊我剛跟你們書記說了。

    你們書記說隻要你同意,他立刻開證明。

    好,我給你開了證明,回家路過場部就把證明交給政治處,轉回來就把人帶來,你今晚上就洞房花燭夜吧!” 天剛黑,他正坐在小闆凳上看《解放軍文藝》,就聽見外面一群孩子喊:“‘老右’的老婆來了!‘老右’的老婆來了!”接着,門哐啷一聲,“郭蹁子”又像下午那樣闖了進來。

     “好了!我酒不喝你一口,水你總得賞一口吧?真夠嗆!一下午腳不沾地來回跑了三十裡路。

    ”他伸手從鋁桶裡舀了瓢井水,咕咚咕咚地喝光,然後用袖子一抹嘴,長長地“嗨”了一聲,才朝門外叫道,“喂!你怎麼不進來?進來,進來!這就是你的家。

    來認識認識,這就是我說的‘老右’,大名叫許靈均。

    啥都好,就是窮點,可是越窮越光榮嘛!” 這時,他才看見門外的一群孩子面前真的站着個陌生的姑娘,穿着一件皺皺巴巴的灰上衣,拎着一個小白包袱,冷淡而又仔細地打量着這間滿布灰塵和鍋煙的小土屋,好像她真準備在這裡住下似的。

    “這……這怎麼行!”他大吃一驚,“你這個玩笑簡直開得太大了!”“這怎麼不行?你别馬虎,”“郭蹁子”從口袋裡掏出張紙,“啪”的一聲往炕沿上一拍,“證明都開來了,這可是法律。

    法律,你懂不懂?我可是跟政治處說你去放馬了,叫我代領的。

    你要是撒手不幹,就太不夠意思了。

    聽見嗎,‘老右’?” “這怎麼行?這怎麼行?……”他攤開雙手,連連問“郭蹁子”。

    姑娘可是進來了,坦然地坐在他剛剛坐的小闆凳上,好像他們兩人說的話與她無關一樣。

     “怎麼行?你們兩口子的事來問我,我問誰去?”“郭蹁子”又把“法律”放回炕上。

    “好了,好好過吧!明年有了胖小子,可别忘了請我喝喜酒。

    ”他走到門口,叉開兩手,像轟小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