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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濺起閃着銀光的水花。

    每在這個時候,他就要拿起長鞭,嚴厲地吆喝幾聲。

    于是,所有的馬都會豎起耳朵,并向七号馬投去責怪的眼光。

    七号馬也安靜下來,像一個受了呵斥的小學生似的,站在水深到膝的沼澤裡,掀起嘴唇,無聊地锉着長長的門牙。

    這時,他會感到他不是生活在一群牲口中間,而是像童話裡的王子,在他身邊的是一群通靈的神物。

     在正午的陽光下,遠方,雲影在山腳下緩緩地移動;沼澤裡,一種叫“水牛”的水鳥也感到了炎熱,開始用嘴對着蘆根咕咕地鳴叫。

    這裡,不僅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而且有青山綠水的纖麗。

    祖國,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會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顯出她全部瑰麗的形體。

    他感到了滿足: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勞動,給予了他許多在課堂裡得不到的東西。

    有時,陣雨會向草場撲來,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紗織成的帷幕一樣的雨腳,把燦爛的陽光變成悅目的金黃色,灑在廣闊的草原上。

    然後,雨腳慢慢地随風飄拂,向山坡下移動過來。

    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就斜射下來了,整個草原就像騰起一陣白蒙蒙的煙霧。

    在這之前,他必須把放牧的馬群趕到林帶裡去。

    他騎在馬上,拿着長鞭,敞開像翅膀一樣的衣襟,迎着雨頭風,在馬群周圍奔馳,叱呵和指揮離群的馬兒。

    于是,他會感到自己軀體裡充滿着熱騰騰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無用的;在和風、和雨、和集結起來的蚊蚋的搏鬥中,他逐漸恢複了對自己的信心。

     各隊放牧員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聚在一起,為他們避雨而設的窩棚,在草楊上就像一葉扁舟似的停泊在白蒙蒙的雨霧中。

    窩棚裡涼爽潮濕,彌漫着劣質煙草的青煙。

    他聽着放牧員們诙諧的對話和粗野的戲谑,驚奇他們并沒有他那麼複雜的感情,和對勞動、對生活的那些敏感的新體驗。

    原來他們本來就是樸實的,單純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始終抱着愉快的滿足。

    他開始羨慕他們。

     有一次,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放牧員問他:“人說你是右派,啥叫右派?”他羞愧地低下頭,讷讷地說:“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

    ”“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陣子說了點實話的人。

    ”七隊的放牧員說,“那一年,整的是讀書人。

    ”七隊的放牧員是個心直口快的漢子,平時愛開玩笑,人們都叫他“郭蹁子”。

     “說實話叫啥‘犯錯誤’,要都不說實話,天下就亂套了。

    ”老放牧員抽着煙鍋,沉思地說,“話可說回來,還是勞動好,别當幹部。

    我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吃炒豆子嘎嘣嘎嘣的……”“所以你下輩子還得勞動!”“郭蹁子”笑着打斷他的話。

     “下輩子勞動有啥不好?”老放牧員鄭重地說,“離了勞動,人都活不成,當官的當不成,念書的也念不成……” 這種簡短的、樸拙的、斷斷續續的話語,經常會像陣雨過後的彩虹一樣,在他心上激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使他渴望回到平凡的質樸中去,像他們一樣獲得那種愉快的滿足。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中,在人和自然不斷地進行物質變換當中,他逐漸獲得了一種固定的生活習慣。

    習慣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他。

    久而久之,過去的一切就隐退成了一場模糊的夢,又好似是從書上讀到的關于别人的故事。

    他的記憶,也被這種固定的生活習慣和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攔腰折斷了。

    那在大城市裡的生活變得虛幻起來,隻有現在這一切才是實實在在的。

    最後,他就變成了适合于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而且也隻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放牧員!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人們也早已忘掉了他的過去,隻是到了狂熱階段,才有人想起他還是個右派,需要把他拉出來示衆一番。

    可是,這時幾個隊的放牧員聚在窩棚裡經過一番商量,一口咬定坡下的草情不好,跟場部招呼了一聲,唿啦一下把牲口都趕到山坡上去。

    他當然得跟着去,因為沒有一個革命群衆願意放棄革命,來頂替他這個好幾個月不能回家的差使。

    放牧員們幫他把簡單的行李往馬背上一搭,騎上馬,晃悠晃悠地離開了鬧騰騰的是非之地。

    上了大路,放牧員們歡快地叫喊着:“去啵!咱們上山去,管他們媽嫁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