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譜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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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人質樸,絕不會花言巧語。

     我在青雲譜的庭院裡就這樣走走想想,也消磨了大半天時間。

    面對着各色*不太 懂畫、也不太懂朱蓮的遊人,我想,事情的症結還在于我們沒有很多強健的現代畫 家去震撼這些遊人,緻使他們常常過着一種缺少藝術激動的生活,因此也漸漸與藝 術的過去和現在一并疏離起來。

    因此說到底還是藝術首先疏離了他們。

    什麼時候我 們身邊能再出幾個像徐渭這樣的畫家,他們或悲或喜的生命信号照亮了廣闊的天域, 哪怕再不懂藝術的老百姓也由衷地熱愛他們,編出各種故事來代代相傳?或者像朱 耷這樣,隻冷冷地躲在一邊畫着,而幾百年後的大師們卻想倒趕過來做他的仆人? 全國各地曆史博物館和古代藝術家紀念館中熙熙攘攘的遊客,每時每刻都有可 能彙成湧向某個現代藝術家的歡呼激潮。

    現代藝術家在哪裡?請從精緻入微的筆墨 趣味中再往前邁一步吧,人民和曆史最終接受的,是坦誠而透徹的生命。

      毫無疑問,并不是畫到了人,畫家就能深入地面對人和生命這些根本課題了。

     中國曆史上有過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畫家如顧恺之、閻立本、吳道子、張萱、周訪、 顧闳中等等,他們的作品,或線條勻停緊挺,或設色*富麗諧洽,或神貌逼真鮮明, 我都是很喜歡的,但總的說來,被他們所畫的人物與他們自身的生命激*情未必有密 切的血緣關聯。

    他們強調傳神,但主要也是很傳神地在描繪着一種異己的著名人物 或重要場面,藝術家本人的靈魂曆程并不能酣暢地傳達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倒是 山水、花鳥畫更有可能比較曲折地展示畫家的内心世界。

     山水、花鳥本是人物畫的背景和陪襯,當它們獨立出來之後一直比較成功地表 現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學意境,而在這種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種隐逸 觀念,那就觸及到了我所關心的人生意識。

    這種以隐逸觀念為主調的人生意識雖然 有濃有淡,有枯有榮,而基本走向卻比較穩定,長期以來沒有太多新的伸發,因此、 久而久之,這種意識也就泛化為一種定勢,畫家們更多的是在筆墨趣味上傾注心力 了。

     所謂筆墨趣味認真說起來還是一個既模糊又複雜的概念說低一點,那或許是一 種頗感得意的筆墨習慣;說高一點,或許是一種在筆墨間帶有整體性*的境界、感覺、 悟性*。

    在中國古代,凡是像樣的畫家都會有筆墨趣味的。

    即便到了現代,國畫家中 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或高的筆墨趣味間邀遊。

     這些畫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讓人歎為觀止,但畢竟還缺少一種更強烈、 更坦誠的東西,例如像文學中的《離騷》。

    有沒有可能,讓藝術家全身心的苦惱、 焦灼、掙紮,癡狂在畫幅中燃燒,人們可以立即從筆墨、氣韻,章法中發現藝術家 本人,并且從根本上認識他們,就像歐洲人認識拉斐爾、羅丹和梵高? 很多年以前北京故宮博物院舉辦過一次曆代畫展,我在已經看得十分疲倦的情 況下突然看到徐渭的一幅葡萄圖,精神陡然一震。

    後來又見到過他的《墨牡丹》 《黃甲圖》《月竹》,以及我很喜歡的《雜花圖長卷》。

    他的生命奔瀉出淋漓而又 灑潑的墨色*與線條,躁動的筆墨後面遊動着不馴和無奈。

    在這裡,僅說筆墨趣味就 很不夠了,僅說氣韻生動也太矜持了。

     對徐渭我了解得比較多。

    從小在鄉間老人口中經常聽“徐文長”的故事,年長 後細讀了他的全部文集,洗去了有關他的許多不經傳說,而對他的印象卻愈來愈深。

     他實在是一個才華橫溢、具有充分國際可比性*的大藝術家,但人間苦難也真是被他 嘗盡了。

    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孤傲,走向佯狂,直至有時真正的瘋癡。

    他遭遇過 複雜的家庭變故,參加過抗倭鬥争,又曾惶恐于政治牽連。

    他曾自撰墓志銘,九次 自殺而未死。

    他還誤殺過妻子,坐過六年多監獄。

    他厭棄人世、厭棄家庭、厭棄自 身,但他又多麼清楚自己在文化藝術史上的千古重量,這就産生了特别殘酷、也特 别響亮的生命沖撞。

    浙江的老百姓憑着直覺感觸到了他的生命溫度,把他作為幾百 年的談資。

    老百姓主要截取了他佯狂的一面來作滑稽意義上的衍伸,而實際上他的 佯狂背後埋藏的都是悲劇性*的激潮。

    在中國古代畫家中,人生經曆像徐渭這樣凄厲 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沒有能力把它幻化為一幅幅生命本體悲劇的色*彩和線條。

     明确延續着這種在中國繪畫史上很少見到的強烈悲劇意識的,便是朱耷。

    他具 體的遭遇沒有徐渭那樣慘,但作為已亡的大明皇室的後裔,他的悲劇性*感悟卻比徐 渭多了一個更寥廓的層面。

    他的天地全都沉淪,隻能在紙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殘葉、 怪石來張羅出一個個地老天荒般的殘山剩水,讓一些孤獨的鳥、怪異的魚暫時躲避。

     這些鳥魚完全掙脫了秀美的美學範疇,而是誇張地袒露其醜,以醜直換人心,以醜 傲視甜媚。

    它們是秃陋的,畏縮的,不想惹人,也不想發出任何音響的,但它們卻 都有一副讓整個天地都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而且把這冷冷地看當作了自 身存在的目的。

    它們似乎又是木讷的,老态的,但從整個姿勢看又隐含着一種極度 的敏感,它們會飛動,會遊弋,會不聲不響地突然消失。

    毫無疑問,這樣的物像也 都走向了一種整體性*的象征。

     中國畫平素在表現花鳥蟲獸時也常常講究一點象征,牡丹象征什麼,梅花象征 什麼,喜鵲象征什麼,老虎象征什麼,這是一種層次較低的符号式對應,每每堕入 陳詞濫調,為上品格的畫家們所鄙棄,例如韓斡筆下的馬,韓滉筆下的牛就并不象 征什麼;但是,更高品位的畫家卻會去追求一種整體性*的氛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