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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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制度隻有10年, 因此,他也是終結性*的人物之一,就像終結長江的狼山。

     中國科舉,是曆代知識分子恨之咒之、而又求之依之的一脈長流。

    中國文人生 命史上的升沉榮辱,大多與它相關。

    一切精明的封建統治者對這項制度都十分重視。

     《唐摭言》記,唐太宗在宮門口看見新科進士級行而出,曾高興地說:“天下英雄, 人吾彀中矣。

    ”一代代知識分子的最高期望,就是通過科舉的橋梁抵達帝王的“彀 中”。

    駱賓王所讨伐的武則天也很看重科舉,還親自在洛城殿考試舉人。

    科舉制度 實在是中國封建統治結構中一個極高明的部位,它如此具有廣泛的吸引力,又如此 精巧地把社會競争欲挑逗起來,納入封建政治機制。

    時間一長,它也就塑造了一種 獨特的科舉人格,在中國文人心底代代遺傳。

    可以設想,要是駱賓工讨伐武則天成 功了,隻要新的帝王不廢棄科舉,中國文人的群體性*道路也就不可能有什麼改觀。

     這事情,拖拖拉拉千餘年,直到張謇才臨近了結。

    張謇中狀元時41歲,已經感 受到大量與科舉制度全然背道的曆史信息。

    他實在不錯,絕不做“狀元”名号的殉 葬品,站在萬人羨慕的頂端上極目瞭望,他看到了大海的湛藍。

     隻有在南通,在狼山,才望得到木海。

    隻有在長江邊上,才能構成對大海的渴 念。

    面壁數十載的雙眼已經有點昏花,但作為一個純正的文人,他畢竟看到了世紀 的暖風在遠處吹拂,新時代的文明五光十色*,強勝弱滅。

     我們記得,如果那個故事成立,千年前的駱賓王随口吐出過“樓觀滄海日,門 對浙江潮”的詩句;如果是宋之問自己寫的,或者是别的詩人幫着寫的,也同樣可 以證明中國古代文人對大海的依稀企盼。

    這番千古幽情,現在要由張骞來實現了。

     他正站在狼山山頂,山頂上,有一幅石刻對聯: 登高一呼,山鳴谷應; 舉目四顧,海闊天空 于是,他下得山來,着手辦紗廠、油廠、冶鐵廠、墾牧公司、輪埠公司,又辦 師範、職業學校、圖書館、博物館、公園、劇場、醫院、氣象台,把狼山腳下搞成 一塊近代氣息甚濃的綠洲。

    直到今天,我們還能看到他這一宏偉實驗的種種遺址。

     一個狀元,風風火火地辦成了這一大串事,這實在是中國曆史的Paradox——我 隻能動用這個很難翻譯的英語詞彙了,義近反論、悻論、佯謬吧。

    其實,駱賓王身 上也有明顯的Paradox的,出現在他的文事與政舉之間;不同的是,張謇的Paradox 受到了大時代的許諾,他終于以自己的行動昭示:真正的中國文人本來就蘊藏着科 舉之外的蓬勃生命。

     張謇的事業未能徹底成功。

    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鳴谷應;他的眼光 有限,舉目四顧也不能窮盡海闊天空。

    他還是被近代中國的政治風波、經濟旋渦所 淹沒,狼山腳下的文明局面,未能大幅度向四周伸拓。

    但是,他總的來說還應該算 是成功者,他的墓地寬大而堂皇,樹影茂密,花卉絢麗,真會讓一抔黃土之下的駱 賓王羨煞。

     不管怎樣,長江經過狼山,該入海了。

     狼山離入海口還有一點距離,真正的入海口在上海。

    上海,比張春經營的南通 更走向現代,更逼近大海。

    在上海,現代中國文人的命運才會受到更嚴峻的選擇和 考驗。

     如果有誰氣吐萬彙,要跨時代地寫一部中國文人代代更替的史詩,那末我想, 這部史詩比較合适的終結地應該是上海。

    那裡,每天出現着《子夜》式的風化,處 處可聞張愛玲式的惋歎。

    最後一代傳統文人,終于在街市間消亡。

     汽笛聲聲,海船來了又去了,來去都是滿載。

    狼山腳下的江流,也随之奔走得 更加忙碌,奔向上海,奔向大海。

     汽笛聲聲,驚破了沿途無數墳地的甯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