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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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寫到這裡,很容易給人造成一個誤會,以為古代書法可以與各個文人的精 神品格直接對應起來。

    “文如其人”、“書如其人”,這些簡陋的觀點确也時常見 之于許多文章。

     “文如其人”有大量的例外,這一點已有錢鐘書先生作過列述。

    書法藝術在總 體上是一種形式美,它與人品的關系自然更加曲折錯綜。

    要說對應也隻是一種“泛 化對應”,在泛化過程中交糅進了種種其他因素。

     不難舉出,許多性*格柔弱的文人卻有一副奇崛的筆墨,而沙場猛将留下的字迹 倒未必有殺伐之氣。

    有時,人品低下、節操不濟的文士也能寫出一筆矯健溫良的好 字來。

    例如就我親眼所見,秦桧和蔡京的書法實在不差。

     人的生命狀态的構建和發射是極其複雜的。

    中國傳統文人面壁十年,博覽諸子, 行迹萬裡,宦海沉浮,文化人格的吐納幾乎是一個渾沌的秘儀,不可輕易窺探。

    即 如秦桧、蔡京者流,他們的文化人格遠比他們的政治人格暧昧,而當文化人格折射 為書法形式時,又會增加幾層别樣的雲霭。

     被傅青主所瞧不起的趙孟頫,他的書法确有甜媚之弊,但甜媚之中卻又嶙嶙峋 峋地有着許多前人風範的沉澱。

    因寫《藝舟雙揖》而出名的清代書法理論家包世臣 說,見到一幅趙孟頫的墨迹,乍看全是趙孟頫,但仔細一看,這個過于純淨的趙孟 頫就不可能是趙孟頫。

    趙孟頫學過二王,學過李北海,學過諸河南,沒有這些先師 們的痕迹,趙盂頫隻剩了一種字形,顯然是赝品。

     這個論斷着實高妙。

    像趙孟頫這麼複雜的文人,隻能是多重人格結構彙聚和溶 化的結果;已經彙聚、溶化成了一個卓然獨立的大家,竟還可以一一尋其脈絡,并 在墨迹指認出來。

    這種現象,與人們平時談藝時津津樂道的“溶彙百家而了無痕迹” 正好相悻。

    這裡,展露了中國文化的一種重要特征。

     “溶彙百家而了無痕迹”的情況也是有的,主要出現在早期創業者群體中。

    如 王羲之,曾悉心學習過衛夫人的書法,後來又追慕鐘繇和張芝,還揣摩過其他許多 秦漢以來的碑迹。

    他自稱隸勝鐘而草遜張,終于融會貫通而攀上萬世矚目的書學峰 巅。

    要在王羲之行書中一一辨認出他所師法過的前代書家痕迹,不太容易。

    但是, 當高峰樹起之後,它也就成了後世書家不能不繼承的遺産。

    繼承者又成了高峰,遺 産也就累聚成一座深幽重疊的迷宮,使代代子孫既富足又惶恐,即便力求創新也擺 脫不了遺傳的幹系。

    蘇東坡算得敢于獨立創新的了,但清代翁方綱卻一眼看破,說 蘇字中最好的仍然是帶有晉賢風味的那一種。

    二王餘緒的遠代流注,連蘇東坡也逃 不過。

     膽子更大一點的書法革新家,雖然高舉着叛逆的旗幡,卻也要有意無意地讓人 看出種種承襲的遊絲,其中有人還專門著文來說明自身隐潛的連脈。

    米芾承顔而恣 野,鄭闆橋學黃山谷而後以隸為楷,怪怪的金農自稱得意于“禅國山碑”和“天發 神谶碑”,趙之謙奇峰兀立而其實“顔底魏面”…… 這就是可敬而可歎的中國文化。

    不能說完全沒有獨立人格,但傳統的磁場緊緊 地統攝着全盤,再強悍的文化個性*也在前後牽連的網絡中層層損減。

    本該健全而響 亮的文化人格越來越趨向于群體性*的互滲和耗散。

    互滲于空間便變成一種社會性*的 認同。

    互滲于時間便變成一種承傳性*定勢。

    個體人格在這兩種力量的拉扯中步履維 艱。

    生命的發射多多少少屈從于群體情性*的熏染,剛直的靈魂被華麗的重擔漸漸壓 彎。

    請看,僅僅是一支毛筆,就負載起了千年文人的如許無奈。

     比較徹底的文化革新很難從這麼漫長的歲月中站起身來。

    别的且不說,看尛尛 百代,偌大的中國會有哪個人,敢用别的書寫工具來寫信記帳? 也許,應該靜靜地等待時間的自然流變。

     但是,既然整個傳統文化早已構成互滲性*的一統,時間并不能把中國文化推上 逐級進化的台階。

     記得郭沫若曾經為書法提供過一則時間性*變遷的範例,斷定王羲之的字迹應不 脫魏晉隸書筆意,傳世《蘭亭序》因此是僞作。

    《蘭亭序》的真僞且不去說它,就 基本思路論,我覺得郭沫若忽視了中國文化前後左右的互滲關系,忽視了中國文人 複雜的藝術可能性*,忽視了在前面這兩個前提下魏晉時代書法藝術面對不同的實際 需要(如刻碑、修帖、寫便條)所必然産生的多元性*。

     從魏晉開始的一個極其漫長的曆史過程中,在書法領域内部,幾乎一切都是可 能的。

    因為這是一個渾然一統的世界。

    颠倒、錯位、裹卷、渦旋、複舊、超前,什 麼也不用奇怪。

    大體的階段和脈絡有一點,時肥時瘦,時濃時枯,但一旦要作過于 科學的裁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