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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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炎暑、寒風趕到書店,買回一 本就引起全宿舍的羨慕。

    他死時,家裡的一個書架已經相當充盈,但他長年守寡的 母親并不識字,他也沒有兄弟姐妹。

    當時,全班沒有一個同學有足夠的錢能把這些 書買下來,即使有,也不想讓那位可憐的母親傷心。

    我估計這位母親會永遠地守護 着這些書,直至自己生命的終了。

    照年歲計算,這位母親已離開人世,那麼這一架 書到哪裡去了呢,這些并不珍貴卻讓一個青年學子耗盡了心血的書?假設這架書還 在,我敢斷言,當年同宿舍的同學大多還能記起,哪一本書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買 來的,當時引起過何等樣的欣喜。

    這是一截截生命的組接,當買書者的自然生命消 逝之後,這些書就成了一種死灰般的存在,或者成了一群可憐的流浪漢。

     如果說這一架書不足為道,那末,許多博學的老學者逝世的時候,如何處置豐 富的藏書确實成了一個苦澀的難題。

    學問不會遺傳,老學者或因受盡了本專業的風 波險阻,或伯父子同在一個行當諸多不便,大多沒有讓自己的子女承襲己業。

    有的 子女在專業上與父親比較靠近,但在鑽研深度上往往不能望其父親之項背。

    總而言 之,老學者的豐富藏書,對子女未必有用。

    學者死後,他原來所在大學的圖書館很 想把藏書全數購入,但這是圖書館預算外的開支,經費當然不足,派往談判者既要 以行家的姿态向家屬說明這些藏書價值不大,又要以同仁的身份勸家屬不要讓藏書 随便流散,以保存永久性*的紀念。

    家屬對這些言詞大多抱有警惕,背地裡悄悄地請 了舊書店的收購員前來估價。

    舊書店收購了他們所需要的書,學校圖書館也就因惱 怒而不再登門接洽,餘下的書籍最後當作廢紙論斤賣掉,學者的遺槁也折騰得不知 去向…… 有的學者因此而下了決心,事先立下遺囑,死後把藏書全部獻給圖書館。

    但是 這些學者并非海内大儒,圖書館不會開設專室集中存放。

    個人藏書散入大庫,嘩啦 一下就什麼蹤迹也找不到了。

    學者無私的情懷十分讓人感動,但無可否認,這是學 者的第二次死亡。

     有位教授對着書房反複思量,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後忽發奇想,決定以自 己的餘年尋找一個能夠完整繼承藏書的女婿。

    這種尋找十分艱苦,同專業的研究生 是有的,但人品合意、女兒滿意的又是鳳毛麟角。

    教授尋找的,其實是自己第二生 命的延續,經曆了一系列的悲劇和滑稽,他終于領悟,能談得上延續的至多是自己 寫的書;至于藏書,管不得那麼多了。

     寫藏書寫出如許悲涼,這是我始料所未及的。

    但我覺得,這種悲涼中蘊涵着某 種文化品嘗。

     中國文化有着強硬的前後承襲關系,但由于個體精神的稀薄,個性*化的文化承 傳常常随着生命的終止而終止。

    一個學者,為了構建自我,需要吐納多少前人的知 識,需要耗費多少精力和時間。

    苦苦彙聚,死死鑽研,篩選爬剔,孜孜矻矻。

    這個 過程,與買書、讀書、藏書的艱辛經曆密切對應。

    書房的形成,其實是一種雙向占 有:讓你占領世間已有的精神成果,又讓這些精神成果占領你。

    當你漸漸在書房裡 感到舒心惬意了。

    也就意味着你在前人和他人面前開始取得了個體自由。

    越是成熟, 書房的精神結構越帶有個性*,越對社會曆史文化具有選擇性*。

    再宏大的百科全書、 圖書集成也代替不了一個成熟學者的書房,原因就在這裡。

    但是,越是如此,這個 書房也就越是與學者的生命帶有不可離異性*。

    書房的完滿構建總在學者的晚年,因 此,書房的生命十分短暫。

     新的一代起來了,他們必須從頭來起,先是一本本地購讀,一點點地彙聚,然 後再一步步地自我構建。

    單單繼承一個書房,就像貼近一個異己的生命,怎麼也溶 不成一體。

    曆史上有多少人能最終構建起自己的書房呢?社會上多的是随手翻翻的 借書者。

    而少數好不容易走向相對完整的靈魂,随着須發皓然的軀體,快速地在書 房中殒滅。

    曆史文化的大浪費,莫過于此了。

     嗜書如命的中國文人啊,你們的光榮和悲哀,該怎樣裁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