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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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斷地從家庭生活費中抽出三五十元接濟貧困學生,自己卻承受着許多中國知識 分子都遇到過的磨難、折騰和傾軋。

    他對誰也不說這一切,包括對自己的子女和學 生,隻是咬着牙,一天又一天,把近代史的研究推到了萬人矚目的第一流水平。

     他走了,平平靜靜。

    他的大女兒向來賓緻謝,并低聲向父親最後道别:“爸爸, 今天你的行裝又是我打點的,你走好,我不能攙扶你了……” 儀式結束了。

    我默默看看大廳裡的種種挽聯,擦不完的眼淚,堵不住的哽咽。

     突然,就在大廳的西門裡側,我看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獻給陳旭麓先生的挽聯,他 的名字叫王守稼。

    但是,他的名字上,竟打着一個怪異的黑框! 連忙拉人詢問,一位陌生人告訴我:“這是我們上海曆史學界的不幸,接連去 世兩位!王守稼在給陳旭麓先生送挽聯後,接受手術,沒有成功。

    ”那人見我癡呆, 加了一句:“明天下午也在這裡,舉行王守稼副教授的遺體告别儀式。

    ” 我實在忍不住了。

    站在王守稼書寫的挽聯前,為他痛哭。

    就在剛才,我還在廳 堂裡到處找他。

    他,今年46歲,也是一個少見的好人。

    早在複旦大學讀書時,因家 貧買不起車票,每星期從市西的家裡出發,長途步行去學校,卻又慷慨地一再把飯 菜票支援更貧困的外地同學。

    我忘不了他坦誠、憂郁、想向一切人傾訴又不願意傾 訴的目光。

    人越來越瘦,學術論文越發越多。

    臉色*越來越難看,文章越寫越漂亮。

     論明清時期的經濟、政治、外交乃至倭寇,精彩備至。

    他經常用甯波話講着自己的 寫作計劃,“還有一篇,還有一篇……”像是急着要在曆史上找到身受苦難的病根。

     陳旭麓教授就曾對我說,王守稼是他最欣賞的中年曆史學家之一。

    直到去世,王守 稼依然是極端繁忙,又極端貧困。

    他的遺囑非常簡單:懇求同學好友幫忙,讓他年 幼的兒子今後能讀上大學。

    這也許是我們這一代最典型的遺囑。

     是的,家住殡儀館很近,明天,再去與守稼告别。

     朋友們走了,我還在。

    不管怎麼樣,先得把陳旭麓先生的幾篇文章找出來,好 好讀讀,再把我關于龍華的那篇《文化苦旅》寫完。

    今夜就不寫了,病着,又流了 那麼多淚,早點睡。

     篇後附記 以上這篇匆匆寫于病中的日記或随筆,被江曾培兄拿到他主編的《小說界》雜 志發表了,沒想到競在文化界引起反響,并不知不覺地在一次頗具規模的“上海人 一日”征文中獲得首獎。

    我想這大概是由于評委都是文人,對我筆底流露的某種苦 澀味也有一點切身感受的緣故。

    我在文中提到要在《文化苦旅》中加一篇以龍華為 題材的文章,緻使不少讀者經常問起,但我一直未能寫出,真是抱歉。

     龍華是不好寫的。

    它長久默默地審視着上海的曆史,而曆史對它本身卻沒有過 多的垂愛,就像我上文寫到的兩位曆史學家。

    是的,龍華就是一位年邁、潦落而昧 于自己生平的曆史學家。

     至今無法考定龍華寺和龍華塔究竟建于何時,幾種可能性*之間的時距競相隔70 0多年之遙。

    放達一點,我們可以接受一般傳說中的說法,龍華塔由三國時代的孫權 建于公元247年;謹慎一點,考察現存的塔磚和塔基隻是公元977年(北宋年間)的 遺物。

    我反正不以嚴謹的曆史科學為專業,向來對一切以實物證據為唯一依憑的主 張不以為然,反而懷疑某種傳說和感悟中或許存在着比實物證據更大的真實。

    傳說 有不真實的外貌,但既然能與不同時空間無數傳說者的感悟對應起來,也就有了某 種深層真實;實物證據有真實的外貌,但世界萬事行化為各種實物形态的過程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