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重量

關燈
對于這樣的失落,孩子本人是不會覺得什麼的,但 年歲越大越會感到痛切。

    人生就是這樣,年少時,怨恨自己年少,年邁時,怨恨自 己年邁,這倒常常促使中青年處于一種相對冷靜的疏離狀态和評判狀态,思考着人 生的怪異,然後一邊慰撫年幼者,一邊慰撫年老者。

    我想,中青年在人生意義上的 魅力,就在于這雙向疏離和雙向慰撫吧。

    因雙向疏離,他們變得灑脫和沉靜;因雙 向慰撫,他們變得親切和有力。

    但是,也正因為此,他們有時又會感到煩心和惆怅, 他們還餘留着告别天真歲月的傷感,又遲早會産生暮歲将至的預感。

    他們置身于人 生渦旋的中心點,環視四周,思前想後,不能不感慨萬千。

     一年前,我與那位大學教師又有了一次遭遇。

    當時我正擔任上海市高等學校高 級職稱評審委員會中文學科組組長,與其他幾位教授一起成天審閱着各大學申報的 中文學科正副教授的材料。

    在已經退休而想評一個教授資格的名單中,我突然看到 了他的名字。

    從材料看,他雖然一直在大學任教,卻主要從事着中學語文教學的研 究和輔導,編寫過的東西很多,質量也不低,但按上海市各大學晉升正教授的标準, 材料并不過硬,他沒有完整的學術著作,也沒有在某個領域處于國内領先、國際可 比的地位。

     很巧,幾天後,我在一個活動場所見到了他。

    是他先向我作自我介紹的,他知 道我前些天在評職稱,但隻随口提了一句,沒有向我打聽什麼。

    我還能認出他來, 他确實老了,體态沉重,白發斑斑。

    他非常誠懇地告訴我,曾讀過我的哪些著作和 文章。

    我很想告訴他,他還讀過我的另一篇文章,在30年之前。

    但我終于忍住了, 我不敢向他表白,我曾是他最虔誠的崇拜者,他曾作過一次決定我終生的指點,那 年我才14歲。

     我怕什麼呢?此間複雜的心情也許隻可意會。

    要是他并不是我走向社會的第一 篇文章的評判者,而我也沒有在30年後反而成了他職稱的評判者,事情絕不會如此 尴尬。

    我并不認為這種前後因緣能給我增添一點什麼色*彩,因為我一直堅信人生并 不是一場你勝我敗的角逐,而更像一場前赴後繼的荒野接力賽。

    誰跑得慢一點,誰 跑得快一點,很可能是環境和氣候使然,要是我也像他一樣遇到那麼多風霜雨雪、 陡坡泥潭,步子也許比他還慢。

    他指點過我,那麼,他的力就接在我的腳下了,這 裡隻有一種互溶關系,不存在超越和被超越。

    但是,這一切,他能理解麼?如果他 理解,他又能理解我能理解的麼?當這些溝通尚未具備,我不能為了揭開這種30年 前後的人生折疊而引起老人心頭哪怕淡淡一絲的窘态。

     你看,做一個中年人就是這樣麻煩,僅僅為了一篇早年的作文,剛剛還在設法 如何不使湖北那位小姑娘受窘,轉眼又要把這個難題轉向一位老人。

    多少年後,當 我也成了老人,那位湖北小姑娘會不會也來這樣慰撫我呢?到那時,我能不能感受 到這種慰撫呢? 小事一樁,但細想之下,百味皆備,隻能莫名地發一聲長長的感歎,感歎人生 的溫馨和蒼涼,感歎歲月的匆迫和綿長。

     西方一位哲人說,隻有飽經滄桑的老人才會領悟真正的人生哲理,同樣一句話, 出自老人之口比出自青年之口厚重百倍。

    對此,我不能全然苟同。

    哲理産生在兩種 相反力量的周旋之中,因此它更垂青于中年。

    世上一切真正傑出的人生哲學家都是 在中年完成他們的思想體系的。

    到了老年,人生的磁場已偏于一極、趨于單相中年 人不見得都會把兩力交彙的困惑表達成哲理的外貌,但他們大多置身于哲理的磁場 中。

    我想,我在30年前是體會不到多少人生的隐秘的,再過30年已在人生的邊沿徘 徊,而邊沿畢竟隻是邊沿。

    因此且不說其他,就對人生的體味論之,最有重量的是 現在,是中年。

    為此,我為短文《三十年的重量》寫下這個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