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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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我在前面提到了30年前做中學生時一篇作文得獎的事,對這件遠年小事還有幾 句話想說。

     大概在兩年前吧,我中學時代的一位老師帶給我一封很奇怪的信。

    收信人是我, 而信封上寫的地址卻是30年前的中學和班級。

    老師早已退休,這天去學校領薪水, 偶爾在收發室見到了這封信,他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受好奇心驅使,辛辛苦苦地 打聽到我家地址,親自送來了。

     拆開信,終于明白,這是湖北北部農村的一位初中女學生寫來的,前不久他們 學校發給學生一本新出版的《優秀作文選》,其中收了我30年前的那篇作文,署名 前依舊印了我當時的“番号”,于是這位中學生搞誤會了。

    她很大方地稱我“同學”, 而且建議每個月與她交換一篇作文,特别是交換那些“老師不喜歡而自己喜歡”的 作文。

     送信來的老師搞清原委後笑了一下,立即又嚴肅地盯着我出神,好久,他很哲 理地說:“其實今天的她,就是我記憶中的你;今天的你,就是當年的我。

    ”可不 是,這個農村小姑娘不期然地把人生的歲月渦旋在一起,使我和我的老師都暈眩起 來。

    她用稚嫩的筆畫,把時間的溝壑幹淨利落地勾劃掉了。

     給她回信動了我不少腦筋。

    我生怕她知道真相後發窘,而我自己也願意在一種 逝去長久的無憂無慮的純淨心态中與她對話一陣,但這弄不好會變成大人對小孩的 捉弄,最終還會使她傷心。

    猶豫再三,決定在回信中用一種非常輕松的口氣與她談 話,也不提我的職業,讓她覺得這種書信往來極其正常和自然,隻是在言詞間很不 經意似地提一句,那是我很多年之前的作文。

     看來孩子還是被驚吓了,她不知道該如何來對付這麼一個大人,隻能向父母親 求援。

    父母親都是中學語文教師,知道我,于是事情就更麻煩了。

    我收到她的第二 封來信的開頭竟然是:“尊敬的教授……” 渦旋停止了,時間的溝壑依然生楞楞地橫在眼前。

     可以想象,以後的通信變得有點艱難。

    她非常想從我這裡知道通向文學藝術殿 堂的路途該怎麼走,但在語氣上怎麼也輕松不起來了。

    她壓抑住了真實的自我,而 變成了一個急于求成的“問道”者。

    信中的文詞除了拘謹外還有一種雕飾感,一定 是她父母親幫着修改過的。

     通信越來越少了,但我腦中卻經常出現30年前的自己。

    送信來的老師說得對, 當年的我有點像她,癡癡地鐘愛着文學和藝術,但隻要把這種鐘愛稍稍衍伸,就碰 到了一個大人的世界,于是便天天盼望着歲月快快流逝。

     記得我那篇得獎作文是在一個夏天的黃昏坐在一個小闆凳上一揮而就的,好像 是為了應付暑假作業吧,一寫完就飛奔出去玩耍了。

    待到有一天驚奇萬分地看到它 刊登在報紙上,而且後面還印有口氣堂皇的長篇評語,從審題、選材、詳略取舍、 辭章修養一一加以贊揚,我立即變得嚴肅起來了。

    在一個極其隆重的授獎大會上, 我看到有一位風度不凡的大學教師坐在主席台上,據大會主席說,他是全上海這次 作文比賽的總裁判,我暗想,我作文後的那篇評語大概也是他寫的。

    他講話了,音 色*渾厚,知識淵博,潇灑幽默,在全場一陣陣地暢笑中把文章之道講得那樣清楚, 我幾乎全身心地被他收服了。

    散會之後,我悄悄跟在他後面,他在給另外一些大人 講話,我很想再聽到一點什麼,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勢,怎麼擺手,怎麼邁腿。

    此後, 我讀書寫作時常常會想起這位大學教師,揣想着如果他在我眼前,會叫我怎麼讀、 怎麼寫,這種揣想常常是毫無根據的,因此我變得很苦惱。

    總之,這位根本不認識 我的大學教師既向我展示了一種高度,一種風範,也取走了我的輕松和自在,我終 于因他而告别了少年心态。

     我之所以不太願意再給湖北的那位中學生寫信,也就是怕我的片言隻語使她失 落很多本不應早早失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