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們

關燈
有我們一群華 人進去,占據一角。

     “完全像在倫敦。

    你們坐着,我來張羅。

    ”沈博士說:“别要中國茶,這兒不 會有。

    這兒講究的是印度大吉嶺茶,一叫‘大吉嶺’,侍者就會對你另眼看待,因 為這是一種等級,一種品格,比叫咖啡神氣多了。

    茶點自己去取,随意,做法上也 完全是倫敦。

    ” 當“大吉嶺”、咖啡、茶點擺齊,沈老的精神更旺了。

    那架勢,看來要談一個 下午,就像當年在巴黎,面對着Cioran他們。

    他發現我對漂泊世界的華人有興趣, 就随手拈來講了一串熟人。

     “我在巴黎認識一個同胞,他别的事情都不幹,隻幹一件事,考博士。

    他沒有 其他生活來源,隻有讀博士才能領到獎學金,就一個博士學位、一個博士學位地拿 下去。

    當我離開巴黎時,他已經拿到8個博士學位,年歲也已不小。

    後來,他也不是 為生計了,這麼多學位戴在頭上,找個工作是不難的。

    他已經把這件事情當作一種 遊戲,憋着一口氣讓歐洲人瞧瞧,一個中國人究竟能拿到幾個博士!也許他在民族 自尊心上受過特殊刺激,那在當時是經常有的事,也是必然有的事,我沒有問過他。

     見面隻問:這次第幾個了?” “他是一個真正的、無可救藥的酒鬼。

    隻要找到我,總是讨酒喝。

    喝個爛醉, 昏睡幾天,醒來揉揉眼,再去攻博士。

    漂泊也要在手上抓根纜繩,抓不到就成了無 頭蒼蠅,他把一大串學位拿酒拌一拌,當作了纜繩。

    我離開巴黎後就沒聽到過他的 消息,要是還活着,準保還在考。

    ” 我忙問沈老,這個酒鬼的8個博士學位,都是一些什麼專業?沈老說,專業幅度 相差很大,既有文學、哲學、宗教,也有數學、工程、化學,記不太清了。

    這麼說 來,他其實是在人類的知能天域中漂泊了,但他哪兒也不想駐足,像穿了那雙紅鞋 子,一路跳下去。

    他不會不知道,他的父母之邦那樣缺少文化,那樣缺少專家,但 他卻睹氣似地把一大群專家、一大堆文化集于一身,然後頹然醉倒。

    他已經變成了 一個永不起運的知識酒窖,沒準會在最醇濃的時候崩坍。

     他肯定已經崩坍,帶着一身足以驗證中國人智慧水平的榮耀。

    但是,不要說祖 國,連他的好朋友也沒有接到噩耗。

     “還有一位中國留學生更怪誕,”沈老說:“大學畢業後沒找到職業,就在巴 黎下層社會瞎混,三教九流都認識,連下等妓院的情況都了如指掌。

    不知怎麼一來, 他成了妓院區小教堂的牧師,成天拯救着巴黎煙花女和嫖*客們的靈魂。

    我去看過他 的布道,那情景十分有趣,從他喉嚨裡發出的帶有明顯中國口音的法語,竟顯得那 樣神秘;我們幾個朋友,則從這種聲音裡聽出了潦倒。

    ” “虧他也做了好幾年,我們原先都以為他最多做一二年罷了。

    不做之後,他開 始流浪,朝着東方,朝着亞洲,一個國家一個國家逛過來。

    逼近中國了,卻先在外 圍轉悠。

    那天逛到了越南西貢,在街上被一輛汽車截住,汽車裡走出了吳庭豔,他 在巴黎時的老熟人。

    吳庭豔那時正當政,要他幫忙,想來想去,他當過牧師,就在 西貢一所大學裡當了哲學系主任。

    據說還當得十分稱職,一時有口皆碑,俨然成了 東南亞一大碩儒。

    後來越南政局變化,他不知到哪裡去了……” 我想,這個人的精神經曆,簡直可以和浮士德對話了。

    他的漂泊深度,也許會 超過那位得了很多博士學位的人。

    如果以這樣的人物作為原型寫小說,該會出現何 等的氣魄!中國近代的悲劇性*主題,大半彙集在陳舊國門的隆隆開啟之中。

    一代文 人把整個民族幾個世紀來的屈辱和萎靡,馱着背着,行走在西方鬧市間,走出一條 勉強可以跨步的人生路。

    現代喧嚣和故家故國構成兩種相反方向的磁力拉扯着他們, 拉得他們腳步踉跄,心神不定。

    時間一久,也就變得怪異。

     這麼想着,我也就又一次打量起沈老本人。

    他還是一徑慢悠悠地講着,也不回 避自己。

    他自己的經曆由于常與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牽涉在一起,難于在這 裡複述,我隻能一味建議:“沈老,寫回憶錄吧,你不寫,實在太浪費了。

    ” 沈老笑着說:“為什麼我家藏有那麼多稿紙?還不是為了寫回憶錄!但是我寫 過的幾稿都撕了,剩下的稿紙送人。

    ” 我問他撕掉的原因,他說:“我也說不清,好像是找不準方位。

    寫着寫着我就 疑惑,我究竟算是什麼地方的人?例如有一年在一個國際會議上一位zheng府首長要我 尋找中國大使,我找了幾次都錯了,亞洲國家的人都長得很像,最後我憑旗袍找到 大使夫人,再引出大使本人。

    這樣寫本來也不錯,但是寫到最後出問題的是叙述主 體。

    我是誰?算是什麼人?在找什麼?……我回答不了這些問題,越寫越不順,把 已經寫了的都撕了,撕了好幾次。

    ” 我問沈老,什麼時候會回中國大陸看看?他說,“心裡有點怕,倒也不怕别的,是怕自己,就像撕那一疊疊的稿紙一樣,見到什麼和感到什麼,都要找方位,心裡毛毛亂亂的。

    何況老朋友都不在了,許多事情和景物都變了,像我這樣年紀,經不大起了。

    ” “但我最後一定會去一次的。

    最後,當醫生告訴我必須回去一次的時候。

    ”他達觀地笑了。

     在等待這最後一次的過程中,老人還會不會又一次來了興緻,重新動手寫回憶錄?我默默祝祈這種可能的出現。

    但是,他會再一次停筆、再一次撕掉嗎? 他畢竟已經把一疊稿紙送給了我。

    稿紙上,除了那一點點蒼老的迹斑,隻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