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關燈
笑道:"咦,你怎麼啦?你在那兒想些什麼?"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

    "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麼話?你今天怎麼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麼氣。

    "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

    你不要賴了。

    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世鈞想道:"是嗎?" 到家了。

    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揿鈴。

    李媽睡眼朦朦來開門,呵欠連連,自去睡覺。

    翠芝将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嗳,你可聞見,好象有煤氣味道。

    "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

    "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着一個煤氣竈。

    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竈。

    我就怕她沒關緊。

    "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

    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

    在樓梯上走着,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

    "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着她,忽道:"嗳,我現在聞見了。

    "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

    "翠芝覺得非常無味,略頓了頓,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直在那兒叫。

    " 世鈞到廚房裡去看了一看,見煤氣竈上的機鈕全都擰得緊緊的,想着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

    他把前門開了,便牽着狗出去,把那門虛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

    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

    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裡已經點上了燈。

    在那明亮的樓窗裡,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

    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

    他隻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

    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裡去打網球。

    有一個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

    此外還有親戚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

    事實是隻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

    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裡人看不起他家。

    現在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很羅曼蒂克。

    "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把狗仍舊拴在廚房裡。

    因見二貝剛才跟他搶的那本書被她拖到樓下來,便撿起來送回亭子間。

    看見亭子間裡亂堆着的那些書,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随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了撣,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裡,今天要不是因為騰房間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

    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裡夾着一張信箋,雙折着,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桢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

    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裡徒增怅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舍得把它消滅掉。

    他不知不覺一歪身坐了下來,拿着這封信看着。

    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

    信上說: "世鈞: 現在是夜裡,家裡的人都睡了,靜極了,隻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

    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

    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着這些,自己也嫌-唆。

    随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别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幹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

    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

    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裡的一些瑣事。

    我聽她說着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

    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

    " 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象她正對着他說話似的。

    隔着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

    他想着:"難道她還在那裡等着我嗎?" 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麼些無意識──"到這裡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

    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裡寫信給他,所以隻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

    他忽然覺得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桢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都想起來了。

    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