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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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芝道:"世鈞!"世鈞擡起頭來,見翠芝披着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着他,又道:"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

    "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将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裡,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

    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麼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

    "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麼,也不能起得太晚呀。

    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

    "世鈞不語。

    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裡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态度這樣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

    叔惠來吃午飯,他也隻下來陪着,喝了兩口湯。

    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象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于它的愉快。

    三個人坐在那裡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桢來了。

    他們好象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

    他心裡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後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

    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時因為需要用人,機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

    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

    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

    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麼來。

    "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隻要心裡還痛快就是了。

    "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一下,又彷佛還值得。

    别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翠芝随即捧着咖啡進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後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桢曾經回到他們廠裡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結過婚又離了婚。

    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

    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裡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桢。

    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栅門,門内有很大的一個天井。

    傍晚時分,天井裡正有一個女傭在那裡刷馬桶,沙啦沙啦刷着。

    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着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裡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裡洗衣裳,靠牆搭了一張闆桌,在那闆桌上打肥皂。

    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擡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着。

    "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号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裡,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

    "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

    ……噢,别客氣。

    "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着。

    翠芝挂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

    "心裡想昨天剛想起曼桢,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

    翠芝道:"她還沒結婚?"世鈞道:"結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麼說也比較清楚。

    "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着笑了。

    世鈞沒作聲。

    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

    "翠芝道:"好好,嫌我讨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

    世鈞道:"翠芝告訴你沒有,剛才有個姓顧的打電話給你。

    "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桢,我剛才去找她,沒碰着。

    "世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

    "叔惠笑道:"你這些年都沒看見她?"世鈞道:"沒有。

    "叔惠道:"聽說她結了婚又離婚了,倒跟我一樣。

    "這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以問他離婚的事,但是世鈞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沒有想到叔惠身上。

    她跟豫瑾離婚了?怎麼會──?為什麼?反正絕對不會是為了他。

    就是為了他又怎麼着?他現在還能怎麼樣? 叔惠見他提起曼桢就有點感觸似的,便岔開來說别的。

    翠芝又進來問世鈞:"你好了點沒有?"世鈞道:"我今天不行了,還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飯。

    "叔惠道:"就在家裡吃不是一樣?"世鈞道:"不行,你這些年沒看見上海了,得出去看看。

    "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來沒預備菜,打算出去吃的。

    "叔惠道:"沒菜沒關系,今天我們别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還是在家裡休息休息吧。

    "但是拗不過他們倆,翠芝還待商議吃哪家館子,要不要訂座位,世鈞催她快換衣裳,叔惠隻得到樓下去等着。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發,世鈞躺在床上看着她。

    她這一頭頭發,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裡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些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

    今天她把頭發光溜溜地掠到後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那豐秀的面龐。

    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閑情逸緻,可以冷眼旁觀,心裡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彷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麼約會似的。

    她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

    世鈞笑道:"你今天真漂亮。

    "翠芝聽見這話很感到意外,非常高興,笑道:"還漂亮?老都老了。

    " 兩個孩子看了電影回來,二貝站在梳妝台旁邊看她化妝。

    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忠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

    他平時在家裡話非常少,而且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