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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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就由曼桢陪着她一同去了。

    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裡,門口停着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夫在那裡閑站着,曼桢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裡的車夫春元也站在那裡,他看見曼桢卻彷佛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

    曼桢覺得有點奇怪,心裡想他或者是背地裡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幹的人踏到這裡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

    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裡生意很好,候診室裡坐滿了人。

    曼桢挂了号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

    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隻坐着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

    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她坐在那裡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的旋轉着,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

    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

    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

    曼桢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着,隻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佛都很眼熟。

    曼桢不覺呆了一呆。

    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

    ──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麼事情?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

    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象見了鬼似的。

    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着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

    曼桢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

    當着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裡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桢便指點着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

    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桢口裡說着話,眼梢裡好象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

    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醫生證書。

    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隻管昂着頭望着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态。

    曼桢又别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

    鴻才在鏡框裡看見了,連忙拔腿就走。

    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着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并沒有加以注意。

    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裡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着。

    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桢說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隻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曼桢也不言語。

    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幹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

    "又望着曼桢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幹親。

    "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内。

    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

    ──嗳,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嗳,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

    "他心裡有點發慌,話就特别多。

    顧太太隻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桢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

    "輪到鴻才了。

    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

    "便拉着那孩子往裡走,那孩子對于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着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着,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

    鴻才顯得很尴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讪讪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裡咳了一聲嗽,向曼桢看了一眼。

    那沙發現在空着了,曼桢便走過去坐了下來,并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坐到這邊來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去,和她并排坐下。

    曼桢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

    她也并不是故作鎮靜。

    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于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系隻覺得徹骨的疲倦。

    她隻是想着,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

    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

    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裡拿着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着,不時的偷眼望望曼桢,又輕輕的咳了一聲嗽。

    曼桢心裡想着,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

    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隻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裡做幫辦。

    她想托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

    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

    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着。

    半晌,方才開了門,裡面三個人魚貫而出。

    這次顧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鬓腳裡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刍ㄐ,白緞滾口,鞋頭圩乓歡浒仔紛菊。

    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

    這是我嶽母。

    這是我太太。

    "那何太太并沒有走過來,隻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着孩子走了。

    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逗着顧太太閑談,一直陪着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

    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别的,就怕曼桢當場發作,既然并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

    但是他對于曼桢,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盡量的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的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桢坐,自己另雇了一輛車。

    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别慢,漸漸落在後面。

    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桢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隻是礙着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

    曼桢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裡,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後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裡看晚報。

    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桢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嗳,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麼。

    "曼桢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着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曼桢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

    "顧太太歎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裡這麼找碴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個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也得稍微籠絡着他一點。

    "曼桢隻是低着頭看仿單。

    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裡想曼桢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争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象很有容讓似的。

    這孩子怎麼這樣胡塗。

    照說我這做丈母的,隻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着着急。

     曼桢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着積攢幾個私房。

    根本她對于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

    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智的。

    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着,早就想勸勸你了。

    别的不說,趁着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

    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的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裡有幾個錢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