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燈
好些。

    我也不曉得你肚子裡打的什麼主意。

    "她說到這裡,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歎了口氣,道:"-!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桢把眼珠一轉,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媽嫌煩。

    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

    "顧太太萬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

    "轉念一想,一定是曼桢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系;這次一定有一場劇烈的争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

    顧太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叮囑道:"我可憋不住,還又要說啊,你要跟他鬧,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

    你看剛才那孩子已經有那麼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

    這樣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

    " 曼桢略點了點頭。

    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蒙住了,忙輕聲問曼桢:"誰?"曼桢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徑笑着走了進來。

    曼桢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

    媽好了點沒有?"正說着,鴻才也陪着偉民上樓來了。

    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别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傑民找來,我們熱鬧熱鬧。

    "立逼着偉民去打電話,又吩咐仆人到館子裡去叫菜。

    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将嗎?今天正好打幾圈。

    "顧太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桢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隻好随和些。

    女傭馬上把麻将桌布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着顧太太打了起來。

    不久傑民也來了,曼桢和他坐在一邊說話,傑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鴻才在這裡,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傑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碴。

    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麼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傑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後看牌。

    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着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桢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佛這燈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裡籌劃着的這件事情,她娘家這麼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

    她母親是不用說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

    至于偉民和傑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好幾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

    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一過了三十歲,隻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

    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随便去問什麼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

    曼桢可以想象偉民的丈母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

    她以後進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裡,隻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

    她想到這裡,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象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

    他心裡就想着,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麼,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

    他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着傑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着三輪車出去了。

    曼桢心裡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

    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夫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着車子回到家裡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

    曼桢便和女傭說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

    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

    " 館子裡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後又繼續打牌。

    曼桢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櫃門開了。

    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着,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桢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裡,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

    "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

    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裡也有點數,想着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裡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隻有車夫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

    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桢走到門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的把門關了,接着就盤問他,她隻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隻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裡。

    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裡去找老爺的,他從号子裡把他們踏到醫生那裡去,後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

    曼桢聽他賴得幹幹淨淨,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

    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

    "又許了他一些好處。

    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險。

    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洩漏的秘密,當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曆也都和盤托出。

    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于同居。

    這是前年春天的事。

    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

    "這一點,曼桢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并不是鴻才的。

    那小女孩抱着鴻才的帽子盤弄着,那一個姿态不知道為什麼,倒給她很深的印象。

    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的親切,那好象是一種父愛的反映。

    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

    他在自己家裡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

    曼桢這樣想着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

    她覺得這是命運對于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能夠得到幸福。

    要說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着受罪。

    當初她想着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着一種自殺的心情。

    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着,春元已經下樓去了。

    隐隐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

    房間裡靜極了,隻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的的聲響。

     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

    盡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的打他罵他,也還是決不肯讓曼桢把他帶走的。

    不要說他就是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的心理,也還是想着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在外邊。

    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桢手裡,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準許她離婚,并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

    但是他要是盡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天。

    所以還是錢的問題。

    她手裡拿着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的繃在手上彈着,一下子彈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現在這時候出去找事,時機可以說是不能再壞了,一切正當的營業都在停頓狀态中,各處隻有裁人,決沒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經不是那麼年輕了,她還有那種精神,能夠在沒有路中間打出一條路來嗎? 以後的生活問題總還比較容易解決,她這一點自信心還有。

    但是眼前這一筆費用到哪裡去設法──打官司是需要錢的。

    ……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甚至于可以帶着孩子逃出淪陷區。

    或者應當事先就把榮寶藏匿起來,免得鴻才到那時候又使出憊賴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來,把孩子寄存在他們那裡,照理是再妥當也沒有了。

    鴻才根本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經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們還住在那兒嗎。

    自從她嫁給鴻才,她就沒有到他們家去過,因為她從前在金芳面前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的,竟自出爾反爾,她實在沒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

    現在想起來,她真是恨自己做錯了事情。

    從前的事,那是鴻才不對,後來她不該嫁給他。

    ……是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