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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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别的字就不能包含這麼具體貼切的内容。

    可是慈慶宮的大門上卻沒有匾額,沒有題詞。

    這慈慶宮比九蓮坪原來的宮院,規模小得多了。

    從九蓮坪上來,大約十裡地,沿山都是參天大樹,在山頂不容易望清九蓮坪的情況,但有時天氣晴朗,從松樹的縫隙中也可望見九蓮坪上人馬如豆,隐隐約約有些灰色的瓦房、褐色的茅房、灰白色的帳篷。

    在中間高曠地方,有一些綠色琉璃瓦的屋脊,那便是高夫人在九蓮坪的宮院了。

    盡管從茅廬山寨望下去,也是又低又小,但到了九蓮坪,就會發現它比許多房子都要高大得多,而且大門外還有石獅子和石牌坊,都很壯觀。

    如今雖然已是四月初夏季節,但茅廬山寨仍然十分涼爽,早晚都得穿着棉襖。

     這天,下午申時以後,有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女将,從外邊回來。

    她的鬓邊已經有幾根白發了,但目光有神,眉宇間仍保留着一股勃勃的英氣,隻是英氣中掩不住多年來的風霜憂患和内心痛苦,仔細看去,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而眼中也含有憂郁神情。

    她身上穿着便裝,半舊的紅緞夾襖,腰束杏黃絲縧,背着勁弓,插着羽箭,挂着寶劍。

    她身後跟着不到十個女兵。

    往日在九蓮坪住的時候,她每天除練武之外,也出去打獵。

    如今住在山頭,打獵沒法打了,寨牆外都是陡壁懸崖,沒有活動地方,她隻能到山下一裡外一個空場中射箭練武。

    她來到高夫人宮門前時,守衛的弟兄們對她躬身施禮。

    為首的向地插手說道: “娘娘回來了。

    ” 這位中年女将略點一點頭,沒有說話,昂然走進宮門。

    第二道宮門是幾個女兵守衛,大家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禮。

    她問道: “太後醒了麼?” 一個女兵頭目答道:“太後早已醒來了,現在正在同老神仙說話,不許别人驚動。

    ” 中年女将微微點頭,不願走進二門,以免打斷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談話。

    她向東轉去,從角門進人東邊偏院,那是她自己住的院落。

    她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感歎。

    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這個時候幫助老神仙寫成他寫的書。

    可是如今清兵四面圍得十分嚴密,說不定不久就要向茅廬山寨進攻。

    能不能打退?能不能突圍出去?看來高夫人并不作此打算,國公爺也不作此打算。

    那麼老神仙寫的書如何能夠送得出去?中年女将懷着沉重的心情走進自己的院落。

    這院落也分前後二進,前院隻有幾間偏房,種了一些花木,二門裡邊才是住的小院,有三間小小的上房。

    前院的偏房住着一個粗使的女仆,後邊的東西廂房住着她的女兵和一些丫環。

    因為她的丈夫曾被封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宮。

     這個被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将一進大門,所有的女兵丫頭都來迎接她。

    進人上房後,她心中苦悶,揮手讓大家都退了出去。

    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繼續想着尚神仙同高夫人談話的事。

    她知道近四五年來尚神仙總在寫書,有時候也來問她從前打仗的一些事情。

    她自己沒有看過尚神仙寫的書,但聽尚神仙左右的人說,因為尚神仙已經七十多歲了,兩眼昏花,字寫得像棗子那麼大。

    他經常同高夫人談,同老弟兄們談,把往年的許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燈光下寫書,有時停下筆來,默默地流淚,淚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胡子上。

    盡管忠王妃沒有親自看見,但她對尚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十來歲的時候,就同尚神仙随着闖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戰。

    她負過傷,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

    她也害過病,是尚神仙把她醫好的。

    盡管她沒有看見尚神仙如何在燈下寫書,如何默默地流淚,但他寫書流淚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前一樣。

    她想了一陣,又在心中歎息說: “唉!茅廬山已經臨到最後的日月,我們大家都要戰死,不會有一個人偷生苟活,尚神仙這幾年的苦心會有用麼?唉!” 在被茅廬山将士們稱為慈慶宮的正房裡,中間是高夫人平常接見部下和與人談話的地方。

    現在她正面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

    面前是一張式樣簡單的長桌,桌前挂着已經舊了的繡着龍鳳的黃緞桌圍。

    椅子上也有黃緞的椅墊。

    盡管高夫人對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醫”,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随便和親切,但是尚神仙卻對她十分恭敬,始終保持着一部分君臣禮節。

    這不僅僅是一個禮節問題,而且是他對大順朝深深懷念之情的一種自然流露。

    他現在坐在高夫人左前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樣坐法也體現着一些君臣禮節。

     他們已經談了一大陣了。

    因為談到李自成剛剛死去時的那一段往事,同時又不由得想着今天的處境,都感到心中沉痛。

    如今的局面确是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

    闖王去世,已經将近十九年了,所有當年跟随闖王起義打江山的老将差不多已經死完了。

    最後剩下的一些名将都在今年正月間同清兵的一次惡戰中殉國了。

    從茅廬山來說,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隻剩下老神仙和老馬夫王長順兩個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着往事,有片刻工夫沒有再說話。

    高夫人幾次打量老神仙,心裡懷着一種特别的親近和尊敬。

    親近的是,他是闖王最後一個深受信任的得力膀臂。

    尊敬的是,這麼一個老頭子,如今還念念不忘大順朝的重大戰争往事和許多大小将士,想寫下來編成一部大書。

    隻有他想起來做這樣一件事情,也隻有他能做這件事情。

    别人不會記得那麼清楚,也不會花幾年心血一點一點去寫。

    她打量着老神仙,當年在臨汾一帶投軍的時候,他還隻四十出頭的年紀。

    那時他是那樣精神飽滿,雖是醫生,對騎馬射箭竟也不外行。

    如今過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時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須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長,臉色像古銅鏡一樣。

    雖然臉上有很深的皺紋,還有老年人長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面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齒還沒有落,精神也很健旺。

    看起來如果不是戰争打到了面前,他會活到八十歲,九十歲,甚至上百歲。

    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順朝留下一部信史,對生死并不挂在心上。

    剛剛由于想到先皇帝死後那一段艱難日月,兩人一陣傷心,不覺沉默下來。

     又過了片刻,老神仙擡起頭來,向高夫人說道:“太後,當時商量同明朝合力滅虜,我因同玉峰他們在一起,沒有跟太後一起,細節曲折之處,雖然後來也聽太後和别人談過,但事隔多年,記不太清楚。

    請太後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說一遍,我好把這一件大事記下來。

    ” 高夫人說道:“年深日久,細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記清了。

    隻能一面想,一面說,說不周全,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