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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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安之?臣恐怕聖駕一離武昌,便會萬衆解體,一遇敵兵則請營演散,我君臣則不知死所矣。

    臣請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動搖,舉動失策!” 李自成說: “獻策,你坐下,慢慢說,我聽你的。

    ” 宋獻策重新叩頭,起身,謝坐,接着說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緒同蕭太後進兵澶州的時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屬宋朝。

    甚至遠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勁旅固守,使耶律隆緒隻好避而不攻。

    耶律隆緒所率的南進之兵,看起來兵勢很強,實際是孤軍深人。

    這是第一個古今形勢-異之處。

    擅州即今之開州,在黃河之北,距東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裡之遙。

    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瓊崖,東至于海,幅員萬裡,莫非宋朝疆土。

    這是第二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

    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開國約四十餘年,國家根基已經鞏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

    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為正統,處處與我為敵。

    這是第三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

    情況如此險惡,實在别無退路。

    臣隻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沒有一個立足之地了。

    ” 李自成聽着宋獻策這番議論,覺得句句都合情理。

    自從退出長安,他雖然嘴裡不說,但心中卻一天比一天地絕望。

    而退出襄陽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給了他十分沉重的精神打擊。

    這些日子,他常常想的是國滅身亡的局勢已經定了,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

    宋獻策的話他隻是聽着有道理,可是并沒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決心。

    他有許多理由斷定武昌必不能守。

    隻是身為皇上,他不能說出來就是了。

     他不想多談論這個問題,沉默了一陣,帶着傷感的口氣說道: “獻策,兵法上說:三軍不可奪氣。

    幾年前在潼關南原大戰,朕敗得很慘,突出重圍後身邊隻剩下十幾個人。

    可是雖然戰敗,并沒有‘奪氣’,人人都争着重樹我的‘闖’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罷休。

    如今這股氣是一點都沒有了。

    雖說還有十多萬将士,可是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遇敵一觸即潰,不逃即降。

    獻策,你要說實話--這難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順麼?” “請皇上萬勿作灰心之想。

    目前總得想盡一切辦法鼓舞士氣。

    隻此一着,别無善策。

    ” 李自成微微苦笑,問道: “獻策,今日在漢陽勞軍的時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麼?” “臣隻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亂猜。

    ” “朕想起來在商洛山中的一些舊事。

    那時人馬很少,四面被圍,将士們大多數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

    可是誰也不曾怯敵畏戰,大家一條心,拼着命地朝前闖。

    那時雖然艱難,卻是興旺之象。

    唉,如今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情況了。

    ” “陛下,隻要士氣一振,打幾個勝仗,那種萬衆一心的日子還會有的。

    ” 李自成搖搖頭:“難哪!想當年咱們圍困開封的時候,闖曹聯營,那是多大的陣勢。

    雖然說兩家懷裡都揣着個人的一盤小九九,私下裡沒斷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麼說也是牙咬腮幫子--弟兄們之間的事呀!要是曹操活到今日,他能看着朕走到這一步而見死不救嗎?你說,他不會吧?” “陛下…” “好,不談這些了。

    現在敵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幾位大将,商議一下迎敵之策。

    你去安排一下吧。

    ” “是。

    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禦前會議。

    望陛下此刻靜心休息,不要過分憂愁。

    ” 宋獻策叩頭辭出。

    剛走幾步,又被喚回。

    李自成看着他,苦笑一下,說道: “獻策,朕有一句體己話,趁這時候囑咐你,萬不能洩露一字。

    ” “臣在恭聽,請陛下指示。

    ” 李自成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獻策呀,倘若你認為事不可為,無力回天,不妨私自離去。

    朕決不生氣,不會怪罪于你。

    你看如何?” 乍然間,宋獻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是望見李自成沉重的臉色和含着淚光的眼睛,他不覺大驚,突然跪下,連連叩頭,顫聲說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視臣如牛金星、顧君恩之輩,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凄然微笑,上前把宋獻策拉起來,說道: “朕這話出自肺腑,出于朋友之情,絕無絲毫疑心。

    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會議去吧。

    朕要一個人坐在這裡靜一靜。

    你去看看,說不走捷軒去洪山勞軍已經回來了。

    ” 宋獻策重新叩頭辭出,心中仍然驚疑不定。

    他腳步踉跄地走出大門,揩去鬓角上的熱汗,心中暗暗說道: “唉,皇上……方寸亂矣!” 眼看着宋獻策走出帳外之後,李自成長歎一聲,頹然仰坐在椅子上。

    他太累了,閉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裡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許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馬燈一樣,一個接一個在他面前轉悠,攪得他心裡紮紮拉拉的不舒服。

    神思恍惚中,他仿佛又走進了羅汝才的大帳,羅汝才正一臉驚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天還不明,李哥,為了何事如此着急?” “廢話少說。

    羅汝才,我親自前來,隻是為清算你的罪過。

    ” “李哥何出此言?為弟何罪之有?” “你與賀一龍相互勾結,暗中私通左良玉。

    你自己幹的好事,還要我替你-一說出嗎?” “李哥,你可千萬不要聽人嚼舌根子。

    說我與左良玉私通,有何憑證?” “你還非要我說嗎?要物證,你的馬腿上烙着呢!” 羅汝才忍不住叫了起來:“你是說往馬腿上烙‘左’字?那是禀報過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隊編成了左、右、前、後四營……” “你還強辯!快拿人證來!” 一個小校聞聲把手中的包袱一擲,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骨碌碌滾到了羅汝才的腳邊。

     “這是賀一龍的人頭。

    哼哼,要不是這顆腦袋把什麼都招了,羅汝才,我可無論如何想不到你會往我背上插刀子呀!可是現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

    羅汝才,你還有什麼話說?” 羅汝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闖王,你覺得現在翅膀管硬了,用不着别人幫襯了是不是?我跟你說,可别高興得太早了!” 李自成喝令手下人:“隻管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把他給我收拾喽!” 羅汝才破口大罵:“李自成,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話音未落,隻見刀光一閃,登時鮮血迸濺,羅汝才晃了兩晃,撲通一聲倒下了。

     李自成渾身激靈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

    他舉目四顧,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一股冷嗖嗖的感覺從四面擠壓過來,頃刻間涼遍了他的整個身心。

     劉宗敏從洪山回來,進行宮向李自成面禀了到各營勞軍的經過,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陣,然後回到自己的駐地。

    他手下的文武官員看見他臉色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麼不好的軍情,又不敢詢問,一個個提心吊膽,暗暗地為大順面臨的局勢擔憂。

     往日裡劉宗敏一般不回後宅同妻妾們一道吃飯,而是同少數比較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邊吃飯,邊談論些軍國大事。

    他對屬下十分随和,閑暇時願意聽大家談古說今,聽到高興處會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時還會插上幾句笑話。

    人們常說,總哨劉爺在戰場上是一頭雄獅,執法時是腰挂寶刀的包公,平常日子裡呢,就有點子鐵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

    可是自從退出北京以後,他同屬下在一起說笑的時候就少了。

    退出西安以後,那樣的時候更少了。

    退出襄陽以來,他的骨棱棱的臉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

    而今天從行宮回來,他的心境似乎特别的壞,雖然還是和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吃飯,但整個晚飯時間一言未發。

     劉宗敏的住處與明朝的楚王府隻隔一條街道。

    楚王府的主要建築,已經在前年張獻忠臨退出武昌時被放火燒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