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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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上午的一場激戰,大順軍雖然在初戰中略占上風,但是李自成的心頭上反而感到沉重。

    他認為吳三桂的關甯兵确實是一支精兵。

    自從崇祯十四年破了洛陽以來,與他交過戰的所有明朝軍隊,包括左良玉的人馬在内,還沒一支軍隊能夠同吳三桂的關甯兵相比。

    吳三桂隻有三萬精兵,雖然兵力略少于大順軍,但是吳三桂集中兵力死守一城,就顯出兵力雄厚的優勢。

    李自成的禦營設在靠近石河西岸的高崗下邊,他帶着軍師宋獻策立馬高崗觀戰,隻能遙望正東方向的山海關,卻無法接近。

    不但不可能接近山海關,也不能接近山海城的西門,甚至接近山海城西邊的西羅城也不可能。

    西羅城外并沒有山河之險,石河如今适逢春旱,僅僅有涓涓細流,然而如今的中國已經進入十七世紀中葉,火器在戰場上發揮了強大威力。

    大順軍要通過空曠的石河灘到達西羅城下,且不說西羅城有強大兵力在等待迎擊,先說城上的炮火就會使大順軍遭受重大傷亡,造成關甯兵出城反攻的極好機會。

    李自成今日不但認識了關甯兵的戰鬥力不可輕視,也認識了山海關不但對外是一座天下雄關,從裡邊也不易攻占,甚至連接近也很困難。

     當上午的激戰結束以後,李過和劉宗敏分别來到李自成的面前,向他禀報了各自陣地上的戰鬥詳情。

    李過指揮的陣地就在他站立的土崗下邊的石河邊上,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戰況緊急時他曾經忍不住想親率禦林軍沖下崗去,投入戰陣,被宋獻策用眼神和搖手阻止。

    至于劉宗敏指揮的紅瓦店戰場,因為看不十分清楚,誤以為大順軍在紅瓦店的陣地失利,曾打算命令在紅瓦店西崗上的大軍派出一萬人馬前往馳救,殺敗敵軍。

    但宋獻策搖搖頭,阻止增援,輕聲說:“不用派兵增援,馬上即見分曉。

    ”果然,關甯兵中了劉宗敏的計,沒過多久,埋伏在村中的大順軍各路殺出,已經分散的關甯兵措手不及,大量死傷,隻有一半人馬潰逃出 今日是東征的大順軍與關甯兵初次交鋒,紅瓦店的勝利不是一個小勝利,所以劉宗敏向李自成禀報交戰情況時很自然地帶着激動情緒。

    李過在旁邊也聽得有味;頻頻點頭,向軍師問道: “軍師,你怎麼知道劉爺是在用計,阻止皇上派兵增援?” 宋獻策笑着說:“我深知劉爺善于用計,遙遙看見紅瓦店戰場上的大順軍向村中逃跑時沒有崩潰之象,而是分股行動,慌亂中仍有秩序,故知關甯兵必堕入劉爺計中。

    ” 劉宗敏哈哈大笑。

    一向比較嚴肅的李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站在附近的李雙喜和幾員護衛親将互相遞着眼色,精神為之振奮。

    自從離開北京以來,他們沒有看見皇上有過一次笑容。

    尤其雙喜是李自成的養子,對大順皇上的心情最為留意。

    此時他偷看父皇的臉上表情,竟然看見父皇遠不像李過和劉宗敏那樣高興,而是稍露微笑,跟着就顯得心情沉重,對宋獻策、李過和劉宗敏三人說道: “你們都跟我去大帳中吃午飯去吧,一邊吃飯一邊商議大事。

    ” 衆人随着禦駕在大群親兵的扈從中走進村中。

    這是一個有十幾戶人家的貧窮村莊,隻有一家瓦房,但上房的正間擺着一個白木棺材。

    李自成自從破了洛陽,号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起就脫離了流寇時代,如今是大順皇帝,所以這貧窮的小村莊竟沒有他可以臨時居住之處。

    手下的官員們因為他是皇上,更不敢随便為他安排住處。

    到了此地以後,盡管大家都明白明日天明後就有大戰,還是為他在打麥場中搭起一座大帳,通稱“禦帳”,又從百姓家中找來一張四方桌,一把大椅子放在方桌後邊,鋪上黃墊,權作禦座,又找來幾把舊椅子,放在禦帳一角,備召見親信大臣時賜座之用。

    禦帳的一角也放了一張小桌,備随營書記臨時寫字之用。

     李自成進了禦帳,先在方桌北邊的椅子上面南坐下。

    其他人不敢一起進帳,立在帳外稍候。

    李雙喜因知道父皇要留下劉宗敏等在禦帳中用膳和密議大事,所以緊跟着同一位年輕的扈駕親将進來,趕快将椅子擺好,恭敬地小聲問道: “叫他們都進來吧?” 李自成十分疲倦,加上情緒低沉,隻輕輕點頭,沒有做聲。

     李雙喜和扈駕親将迅速退出。

    雙喜在帳外對劉宗敏等低聲說道: “有旨,叫你們各位進帳共用午膳!” 劉宗敏走在前邊,抱拳躬身行禮,随即在方桌左邊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

    當時遵照唐宋以來的禮俗,以左為上,而劉宗敏在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在方桌的左邊就座。

    軍師宋獻策行禮後在方桌的右邊就座。

    李過是李自成的親侄兒,叔侄同歲,自幼一起玩耍,學習武藝,互相厮打,常在地上翻滾,如同兄弟。

    自李自成号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之後,李過再不敢不尊敬叔父了。

    為着擁戴叔父的帝王大業,他牢記自己應該時時對叔父執臣下之禮,為其他衆多武将樹立榜樣。

    今日雖在戰場,但因是皇上賜膳,所以他不像劉宗敏那樣行一個躬身作揖的簡單禮節,而是跪下去叩了一個頭,然後在下席(皇上的對面)就座。

     四樣極其簡單的菜端上來了,接着端上來的是粗面鍋盔和雜面條。

    李自成已經餓了,開始大口吃起來。

    行軍禦膳房的領班廚師看見皇上吃這樣的粗惡飲食,心中有點難過,跪下說道: “啟奏皇上,方圓十裡以内的老百姓都逃光了,葷素菜全找不到,除非明天能夠攻開山海城,否則兩天後連這樣的夥食也沒有了。

    ” 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此刻對攻破山海城不但毫無信心,而且都想到這戰争兇多吉少。

    自從崇祯十三年李自成的人馬進入河南,大約五年以來,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沉重心情。

    他很後悔自己料敵失誤,不聽宋獻策和李岩的苦心谏阻,率人馬離開燕京東征,陷于進退兩難之境。

    他一邊低頭吃飯,一邊在心中問道: “怎麼辦?怎麼辦?” 随營禦膳房的廚師領班來将碗筷和盤子拿走,另一個徹廚官員将方桌擦乾淨。

    他們退出之後,李自成與劉宗敏等正要開始議事,雙喜進來了,跪在地上說: “啟奏父皇,劉體純有要事前來禀奏。

    ” “叫他進來!” 李自成向足智多謀的宋軍師望了一眼,在刹那間,他在心中問道:難道劉體純有什麼好的消息? 李雙喜迅速退出,在帳外作個手勢,緊接着劉體純快步躬身進帳。

    李過将自己的椅子向旁邊一拉,使劉體純能夠正對着皇上跪下。

    劉體純按照規矩,跪下去叩了三個頭,但沒有馬上說話。

    按說,劉體純從少年起就跟李自成起義,出生入死,被李自成視為親信愛将,不應在反映意見時有所顧慮,但如今由于是君臣關系,使劉體純不得不有點膽怯。

    李自成見他叩頭後卻不說話,感到奇怪,沒有叫他平身,心中很急,趕快問道: “你是不是要禀報滿洲兵已經到了山海關外的事?” 劉體純本來不是為禀報這一件盡人皆知的消息,但因心中一慌,說道: “是的皇上,滿洲的攝政王多爾衮率領滿、蒙、漢八旗軍隊已經來到山海關城外了……” “孤已經知道了,何用探報!” 劉體純一驚,立刻轉入正題:“聽說吳三桂原來并無意投降滿洲,在山海城中按兵不動,腳踩兩家船。

    是投降大順還是與大順為敵,許多天不能決定……” “可是孤差人勸他投降,又差人攜帶金銀綢緞前去犒軍,他竟然受了犒軍金銀,公然拒降,反而向滿洲借兵,甘為漢奸敗類!” “實際情況,臣已探明,不敢直言啟奏。

    ” 李自成心中一驚:“什麼實際情況?你探聽到的事隻管說出不妨。

    快說吧,二虎!” “據說,吳三桂因知崇祯已經自缢身死,明朝已經滅亡,加之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在北京,所以他一沒有在軍中為崇祯發喪,也沒有命将士臂纏白布,為崇祯帶孝,二沒有宣誓……宣誓……讨……讨……” 李自成忍不住說道:“‘宣誓讨賊’!你是重複敵人的話,何必怕說出口?往下還有什麼?” “還有,三沒有派一個人去同明朝在江淮各處的文臣武将聯絡,共商報仇複國大計。

    他在觀望,也在等待。

    到我朝差遣唐通與張若麒前來山海犒軍勸降時候,事情已經遲了,吳三桂已經決定與我為敵。

    ” “為什麼吳三桂下決心與我為敵?” “啟奏皇上,吳三桂雖系武人,但是他久為邊将,處在局勢多變的争戰之地,十分機警。

    他一面不斷派細作偵探北京情況,一面也偵探沈陽滿洲動靜,對滿洲朝野事十分清楚。

    ” 李自成問道:“聽說他起初也有意向我朝奉表投降,後來變卦了,到底是什麼道理?” 劉體純停了片刻,偷偷地望了劉宗敏一眼,下決心回奏說:“皇上!臣哥哥劉體仁追随皇上起義,死在戰場。

    那時臣隻有十二三歲,蒙陛下留在身邊,以小弟弟相待。

    據臣判斷,明日上午必有惡戰,決定勝負。

    臣幸蒙皇上培養,得為皇上的親信将領,明日定當勇猛向前拼死殺敵,以報皇恩。

    說不定明日臣出戰後,将會陳屍石河灘上,馬踏為泥,所以此刻縱然獲罪,也将埋在心中的一些話全倒出來!” 李自成也動了感情,片刻間不顧自己的皇帝身份,輕聲說:“二虎兄弟,你說吧,說吧!” 劉體純說:“吳三桂雖說是鎮守甯遠的武将,但是他父子兩代位居總兵,他舅父祖大壽也是總兵,所以對明朝的朝政腐敗、種種亡國弊政,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