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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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衮率領滿洲的混合大軍,從翁後轉道向南,日夜前進,一路上他有時騎馬,有時坐轎。

    坐轎,不僅是為着休息,而且是為着每天都有盛京朝廷的重要文書飛騎送到軍中,請他裁決。

    他如今不再是輔政王,而是攝政王,牢牢地掌握着大清國的一切大權。

    他在大轎中将收到的重要文書看過之後,等到一定時候,大軍繼續趕路,攝政王的黃轎在路旁的空地上停下,立刻有大批侍衛兵将在周圍布好警戒,又有王府包衣在黃轎前擺好禦椅,上鋪椅墊,又在前邊擺好案子。

    多爾衮開始叫來幾位從征文臣,将他在大轎中看過的文書放在案上,然後就每件文書面谕有關文臣如何批示。

    接受面谕的大臣唯唯聽命,拿着交辦的文書恭敬退去。

    有一種文書特别重要,就用大清攝政王的名義發出,用滿漢文在黃紙上繕清以後,下蓋攝政王印玺,再請多爾衮看一遍,裝入封套,再用火漆封好。

    另一種文書是用從征某一衙門尚書或内三院某院某學士署名發出,凡是這類文書,公文的第一句照例是這樣開頭:“大清國奉命大将軍、皇叔攝政王令旨”。

    另起一行才是攝政王谕示要辦的某事。

    這類文書,後邊不必用攝政王的名義,隻用經辦的大臣署名蓋印。

     重要的和較重要的公事辦完以後,案子上還剩下一個黃緞包袱尚未打開。

    多爾衮知道包袱中是什麼東西,正要命身邊包衣替他打開,忽然一位随侍章京到面前跪下禀報: “啟禀攝政王爺,吳三桂差一官員飛馬前來,說有緊急軍情禀報。

    ” “你趕快帶他前來!” 随侍章京立刻退下,過了片刻,吳三桂差來的一員武官被帶到了多爾衮的面前。

     來人姓李名豪,是吳三桂的舊部,幾年前因騎馬摔傷右臂,不能打仗,所以雖然仍是千總官職,實際上有銜無兵。

    但因他是吳三桂帳下舊人,忠心可靠,頗受信任。

     還在十裡之外,李千總就遇到滿洲南征大軍的前隊人馬。

    因為他的馬鞍上插了一面小旗,上寫:“大清敕封平西王行轅千總”,所以迎面而來的清兵并不向他詢問。

    他帶着兩名騎兵,閃在路邊,匆匆趕路。

    但是他的心中驚慌。

    近來他雖然知道吳三桂投降了滿洲,受封王爵,但想着這不過是吳帥的權宜之計,等打敗流賊之後,吳帥必會脫離滿洲,另有自立之計。

    現在看見滿洲兵如此軍容整肅,必然一戰殺敗流賊,進占北京,然後占領中國北方數省之地,在北京建立清朝。

    到那時,吳帥想脫離滿洲,自謀出路,絕不可能。

    他畢竟是漢族人,想到這裡,不覺心中一寒,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件使他驚心動魄的事是,他看見全部滿洲兵将都剃去一部分頭發,隻留頭頂和後邊的,編成辮子盤在頭頂。

    他想到明天或者後天,反正很快,從吳三桂到全部關甯将士,就都得遵照滿洲的風俗,一律剃發、刮臉。

    這件事,在當時對漢人來說不是一件小事。

    幾千年傳下來的漢人習俗,正如《孝經》上說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如今一旦投降滿洲,這一切都由不得人了。

    李豪已經是三十幾歲的中年人,想到死後改換夷狄之俗,剃了頭發,如何能見祖宗于地下? 當李千總距離多爾衮的禦營休息地尚有幾裡路程,已心慌意亂,膽戰心驚。

    等他在大清攝政王的面前跪下時候,兩條腿不住打顫,臉色發黃。

    多爾衮威嚴地向他打量一眼,問道: “吳三桂差你來有什麼軍情禀報?” “小臣…” 突然,從西南方接連傳來三響炮聲,如同天崩地裂。

    李豪大驚,将話停住。

    多爾衮和左右文武官員們也很吃驚,都向西南方面望去。

    西南方就是燕山山脈盡處,郁郁蔥蔥,煙霧騰騰。

    長城在山頭上曲折起伏,時露雄偉墩台,籠罩着幾片白雲,在山脈的最東端轉而南下,最後望不見了。

     多爾衮和衆人又聽了一陣,沒有聽見從遠方再傳來炮聲,隻有一群大雁,從什麼地方被炮聲驚起,排成人字隊形,飛得很高,越過燕山山脈,一邊發出嘹亮的叫聲,一邊緩緩地向北飛去。

     多爾衮向跪在地上的李豪問道:“這分明是紅衣大炮的聲音。

    是守城的軍隊向流賊開炮,還是流賊在進攻山海城?” “臣不知道。

    臣隻知道臣來的時候,石河灘靠西岸一帶展開大戰,戰鬥十分激烈。

    臣奉平西王密令,出山海關前來見攝政王爺啟奏軍情,石河灘上以後的戰況就不清楚了。

    ” “平西王差你啟奏什麼軍情?” “今日早膳以後,得到确實探報,李自成因疑心大清兵南下,苦于消息不靈,于兩天前,在東犯賊兵将到永平之前就密令後通率領本部人馬約有四五千之衆,離開大軍,走燕山小路,先占領撫甯縣城,又于前日夜間襲占九門口。

    平西王想着唐通占據九門口之後,既容易差細作探聽我大清朝各種消息,也便于襲擾攝政王前往山海關的道路,所以特密令小臣速來向攝政王爺禀報。

    ” “啊,我知道了。

    你趕快回複平西王,唐通兵力很小,無足重視。

    但平西王差人前來禀報,足見對大清具有忠心。

    唐通倘若從九門口前來襲擾,我前進大軍自然會立即派兵剿滅。

    至于山海衛西郊大敵,囑咐平西王務加小心,不可使流賊得逞。

    倘若李自成猛攻山海衛西羅城,情況真很緊急,本攝政王已經對豫親王多铎與英親王阿濟格--他們都在前邊--有過交待,可由平西王請兩親王率兩白旗精兵進關,決不會使流賊得逞。

    倘若李自成并不攻城,西羅城也很平安,今日滿洲兵到達後就在歡喜嶺紮營休息。

    明日本攝政王自有消滅流賊良策。

    你趕快回山海關去吧!” “謹遵令旨!” 李豪叩頭以後,随即退出禦營禁地,到二十丈外的大樹下找到随來的兩名騎兵,飛身上馬,向山海關疾馳而去。

     多爾衮立刻命人向後邊傳谕鑲紅旗固山額真葉臣,讓他知道唐通已經降順流賊,前天夜間襲占了九門口,要他小心。

    倘若在行軍途中遇到唐通從九門口出兵騷擾,一定立刻剿滅,但不許追進九門口,以免中了埋伏。

    傳谕葉臣之後,他才命身邊包衣打開黃緞包袱。

    取出幼主福臨的仿書浏覽一眼。

    其實,他對福臨寫的仿書并不重視,隻因為身為叔父攝政王,教育福臨成長是他的責任,所以他必須看一看福臨的仿書,對四位禦前蒙師有所表示。

    忽然,他看見在一個寫得較好的字旁,除那位教寫字的蒙師用朱筆在字的右旁畫一個大圈之外,旁邊又有兩個小圈,分明是用胭脂加清水調和。

    他的目光一亮,在胭脂小圈上停留一下,仿佛看見了年輕的聖母皇太後的可愛面影和教子苦心。

    他立刻将仿書放進紅錦匣中,轉向侍立在旁邊的一位官員說道: “寫出我的令旨:行軍途中,看了皇上仿書,又有進步,頗為欣慰。

    谕宮内管事大臣,奏明兩宮太後,端陽節日,由宮内賞賜四位禦前蒙師酒筵,并賞白銀八兩,外加朝鮮進貢折扇四把。

    ” 為着早到山海關前,他下令禦營接着正黃旗之後,趕到威遠堡和歡喜嶺再進午膳。

    他因為快與李自成接戰,他的進關和占領北京的宿願快要實現,心中異常興奮。

    他不再坐轎,騎上戰馬,攬辔揚鞭,前呼後擁,意氣風發。

    他的右邊幾裡處是蒼茫雄偉的燕山山脈盡頭處,險固的萬裡長城從高山頂上蜿蜒而下,有時跨臨絕壁,驚險異常。

    左邊離渤海較近,最近處不足一裡。

    如今正是東南季風流行時候,風又刮起來了。

    海面上浪濤澎湃,拍擊礁石,濺激着閃光浪花,湧上岸邊。

     多爾衮離開沈陽時候,隻想到此次南征必獲勝利,沒有想到竟然會不費一刀一矢,滿洲大軍就能浩浩蕩蕩地開進山海關,明日再在關内一戰殺敗流賊,然後就要乘勝進入北京。

    他在馬上揚鞭趕路,想着他一旦占領北京,定鼎中原,從此以後,大清朝就不再是割據遼東的小朝廷,而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之主。

    由于曆史的各種條件湊合,多爾衮對大清朝的開國勳業,由此走向鼎盛! 今日将至中午時候,大出吳三桂的意外的是,駐守北翼城的數百将士突然嘩變,一面企圖襲占關門,一面向李自成的大軍揮動白旗。

    吳三桂立刻命令山海關上的精兵向北翼城進剿,同時下令從城上放紅衣大炮,截斷大順軍派出馳赴北翼城的一支騎兵之路。

    雖然北翼城的嘩變被迅速撲滅,但是這件事對吳三桂精神上的震動很大,使他明白,他的投降滿洲難免不引起漢人痛恨。

    可是事到如今,隻好順着這條道路走下去,沒有第二條路了。

     在今日的激戰中,雙方都沒有投入全部兵力。

    吳三桂在兩處戰場上共陣亡三百多人,受了重傷不能回隊的約兩百多人,受了輕傷被救回的約有四五百人。

    對于幾萬人馬的關甯大軍來說,這樣的死傷不算嚴重,但是吳三桂想在混戰中奪回父親的計劃落空,他由此斷定他的父親和在北京的全家三十餘口,包括他的母親在内,必然被殺無疑。

    上午的大戰結束以後,吳三桂雖然知道明日與滿洲兵合力作戰,必将殺敗李自成,獲得全勝,但是他的心情卻很沉重。

    他知道既然他降了滿洲,李自成更不會饒過他的父母和全家親人;而且從今往後,世世代代,必将留下有辱祖宗的漢奸罵名。

    他想到他本來無意投降滿洲,隻想向滿洲借兵,恢複明朝江山,輔佐太子登極。

    不料多爾衮欺負他是亡國之臣,孤立無援,乘機率大軍從翁後轉路,直奔山海關來,并且不管他是否同意,晉封他為王爵。

    他為此事,曾經十分氣憤,也曾傷心痛哭,但現在木已成舟,說什麼話都晚了。

    他現在心中隻有一個模糊念頭:隻要他不死,手中有了衆多人馬,總會有一天機緣湊合,他要反抗清朝,洗刷自己身上的漢奸臭名。

     在北翼城因反對吳三桂投降滿洲、憤而起義的四百多将士全部戰死,隻有為首的千總吳國忠因負傷三處倒地,被衆人捉獲,五花大綁,押到吳三桂的面前。

    左右人喝令跪下。

    吳國忠盡管負傷,但是昂首直立,不肯下跪。

    他不是吳三桂在甯遠的嫡系,吳三桂接管了駐防山海關的人馬以後,第一次按照花名冊對原屬山海衛的軍官點名,當點到吳國忠的名字時,吳國忠行一軍禮,答應一聲,聲音洪亮,帶有銅音。

    吳三桂看見他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雙目有神,相貌不凡。

    坐在身旁相陪的山海副将見平西伯很注意這位将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