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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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叫他們去上刀山,跳火海,他們也不能不去。

    這七位士紳趕快回到家中,匆匆吃了午飯,帶上幹糧,與父母妻兒灑淚相别,在一個約好的地方聚頭,騎上平西伯行轅為他們準備的馬匹,心中歎氣,匆匆向永平出發。

     吳三桂得不到楊-去滿洲借兵消息,十分焦急,趁不到午飯時候,偕幾位幕僚和本地較有學問的舉人佘一元,登上西羅城,巡視防禦準備。

    西羅城建于崇祯十五年,是臨時修築的土城,城矮而薄,城中本來很少居民,現在忽然搭了許多窩鋪和軍帳,駐滿軍隊。

    靠城牆裡邊,修築了許多炮台,架設了火器。

    山海城的西城牆上,新築了兩座炮台,架設紅衣大炮,有火器營的官兵守在旁邊。

    他們又從城頭上往北走,察看一座小城,名叫北翼城。

    它的東城牆就是長城。

    吳三桂在城頭站住,向北邊觀望一陣,看見長城從燕山上曲折而下,到達山腳,始交丘陵地帶。

    從燕山腳到山海關看來不到四裡之遙,就在這中間修築了一座小城,填補了長城守禦上的一段薄弱環節,十分重要。

    他又看見,這座小城中大約有三四萬官兵守城,城頭上備有弓弩和小的火器,城裡搭有窩鋪。

    吳三桂向左右幕僚說道: “這座北翼城十分重要,原來修築時是為對付關外敵人,如今對付關内敵人也很重要。

    是什麼人在此守城?” 一位參謀官回答:“守将名叫張勇,是一位千總,叫他來叩見鈞座麼?” “不用了。

    ”吳三桂轉向舉人佘一元問道,“這一座小城很重要,也是當年戚繼光主持修的?” 佘一元回答:“不,這座小城的時間近。

    崇祯十五年,楊嗣昌做山永巡撫,修築北翼城和南翼城,沒想到今天很有用了。

    ” 吳三桂因為挂心向清朝借兵的消息,沒有再看别處,從山海關的左邊下城,同幕僚們和餘舉人分手,帶着護衛們回公館去了。

     已經中午了。

    吳三桂進了内宅上房,看見愛妾陳圓圓正在神像前焚香許願。

    明朝人最崇拜關公,尊他為協天大帝。

    在平西伯的上房後牆正中間懸挂着一軸關公畫像,是從甯遠帶來的。

    畫軸前的神幾上的銅香爐中已經點着了一把香,陳圓圓正要跪下去磕頭許願。

    吳三桂問道: “為什麼人許願?” 陳圓圓回答:“流賊快要來到,這是怕爺進關後的第一次大戰,願關帝爺保佑伯爺在戰場上兵鋒無敵,旗開得勝,殺敗流賊。

    ” “你也要祝願滿洲兵順利地進入長城,與我軍從東西夾擊流賊。

    ” 吳三桂剛說完這句話,忽聽仆人禀報:楊副将與郭遊擊已經回來,等候傳見。

    吳三桂摹然一喜,回頭大聲說: “快,請他們到小書房中!” 副将楊-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原是白淨面皮,眼睛有神,儀表堂堂。

    經過近幾天日夜奔波,鞍馬勞累,睡眠缺少,飲食上饑飽無定,風耗日曬,尤其是在歸程中心情痛苦,又怕受吳三桂的嚴責,面色發暗,消瘦了許多。

    郭雲龍也不如前,但是他隻是陪同楊-前去,心上的擔子較輕,加上原來就是黑紅面孔,也比較胖,所以表面的變化不大。

     吳三桂看見楊副将,心中一驚,問道:“子玉,你見到清朝的攝政王了麼?” “回禀伯爺,攝政王多爾衮率領滿、蒙、漢八旗大軍日夜兼程,直奔山海關來。

    ” “啊?!奔往山海關來?不是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 楊-看見吳三桂的面色嚴厲,趕快從懷中取出多爾衮的回書,雙手呈給主帥,說道: “請鈞座先看一看清朝攝政王的這封書子,卑職再面禀其他情況。

    ” 吳三桂接過書信,抽出來展開一看,基本清楚了,在心中說道:“完了!完了!這可是俗話說的,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他原來夢想他能夠代表明朝舊臣,與清朝合力打敗流賊,恢複大明江山,萬沒想到,多爾衮乘機脅迫他投降清朝,先搶先占據山海關,使他不但不能成申包胥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勾引清兵進入中原的千古罪人。

    這麼一想,他的手索索打顫,憤怒地向楊-問道: “我們原來探聽确實,多爾衮決定按照往年慣例,率領八旗兵從中協和西協進入長城。

    我們寫去借兵書信,也是這個主張,與他的想法一樣。

    怎麼突然變卦?你們見了他,當面怎麼說的?你平日很會辦事,也有心計,我将你看成心腹,怎麼中了他的奸計?” 楊-和郭雲龍從椅子上站起來,将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吳三桂明白這是狡詐的多爾衮見機變卦,要趁此機會奪取山海關,滅亡中國。

    他原來暗中打算與清朝合力殺敗李自成,迫使李自成交出太子和他的父親,他在軍中扶太子繼承皇位。

    如今這好夢落空了,他父親、住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三十餘口的性命難保了。

    他此時更明白自己身為亡國之臣,萬事皆空,正如俗話所說:皮已經剝掉了,毛怎麼能再生長?他深深地歎口氣,落下眼淚,對楊-和郭雲龍說: “事情如此結果,出我意外。

    但這事責任不在你們二位。

    我本來要留你們吃午飯,可是我此時心緒很亂,也很傷心,不留你們了。

    你們回家,洗一洗,吃一頓熱飯,睡一大覺。

    晚上請到我這裡用飯,我有事同你們商量。

    關于清兵要來山海的事,請暫守機密,對任何人不要洩露,以免士民驚駭,也會亂我軍心。

    ” 兩位将領深谙主帥平西伯的心境,連他們自己也對多爾衮趁火打劫,率領清兵來占領山海關這件事深為不滿,激起來民族情緒,心懷悲憤,向主帥拱手辭出。

    走出行轅大門時候,有兩三位平日厮熟的軍官笑着迎上來,向他們先道辛苦,接着小聲詢問向清朝借兵結果。

    他們擺擺手,不肯回答。

    人們登時心頭一沉,收起了臉上笑容,退後一步,讓他們趕快走了。

     等楊-與郭雲龍走後,吳三桂将多爾衮的書信揣進懷裡,去内宅用膳。

    大戰臨近,處處人馬倥偬,滿城中士民驚慌。

    加上強迫聚斂糧食和饷銀,更加使山海城中的氣氛大變,使人們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幸而關于清兵正在向山海關奔來的消息,還在保密,連行轅中上下人等都不知道,所以平西伯府中一如平日。

     陪平西伯用膳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愛妾陳圓圓,一個是陳圓圓的養母陳太太。

    旁邊有丫環、仆婦伺候。

    陳圓圓看見伯爵臉色煩惱,悶悶飲酒,使她對戰事很不放心。

    她同媽媽,生長江南,從未經過戰亂。

    在她的家鄉,如今正是風光美好的時節,如古人說的,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又如古人說的,雜花生樹,群莺亂飛。

    自從嫁到北方,如今是第一次遇到戰争,而且不是小戰,是關于吳平西和關甯軍生死存亡的大戰。

    外面哄傳李自成親自率十萬大軍前來,一二日内就會來到城下。

    她知道平西伯今日上午在南郊演武廳誓師,還斬了一個李自成的細作祭旗。

    還知道平西伯差往滿洲借兵的使者楊副将剛才已經回來。

    借兵的結果如何?她很想知道。

    但是照吳府一向規矩,軍旅事不許女人們随便打聽,所以在一頓午飯時候她隻能偷眼觀察平西伯的臉上神色,溫柔殷勤地敬酒,不敢随便開口。

    此刻,眼看一頓午飯快吃畢了,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又看見她母親幾次向她暗遞眼色,于是膽怯地小聲問道: “楊副将今日從滿洲回來,有何好的消息?” 吳三桂站了起來,從一個丫環手中接過一杯溫茶漱漱口,望着陳圓圓說道: “軍旅事你不用打聽,兩日内你自會明白。

    如今看來,必能殺敗流賊,收複北京。

    ” 陳圓圓蓦然一喜,如花的臉頰上綻開笑容,用蘇州口音的嬌聲說道:“妾祝賀伯爺将建立不世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