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關燈
街兩廂商店停業,家家關門閉戶,除門口擺設香案之外,門窗内不許有人窺看,不許有一點聲音,深院中不許傳出小孩哭聲,不許有雞鴨亂叫。

    街道兩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面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長槍刀劍在手,肅立無聲。

    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擡的龍辇上,隔着亮紗,向前看,你隻能看見幾百名騎在馬上的護駕親軍,接着是各種旌旗飄揚,傘、扇成對,随後是成對的金爪、铖、斧、朝天镫……各種執事①。

    再往後是一柄黃傘,四個随駕的宣诏官和八個騎馬仗劍的武士。

    還有什麼,小臣隻是聽說,說不清楚。

    總之,我的皇上,請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回頭向後看,你隻能看見扈從的群臣和大隊騎兵。

    從前你同窮百姓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随便噴閑話、叙家常的那種情景,再也不會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經說完,請皇上治小臣胡言亂語,大大不敬之罪!” ①執事--儀仗的俗稱 李自成望着王長順,不知說什麼好。

    老馬夫的直言是他第一次聽到,心頭上又是突然吃驚,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總而言之,各種心态幾乎在同時出現,十分紛亂,使他一時間茫然理不出一個頭緒。

    他很想留住王長順為他再說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況,但是他也看見兩位軍師的神色沉重,在等待着向他禀奏十分重大的軍事機密,于是他向正副軍師的臉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長順問道: “難道來到北京的大順軍全是一樣,軍紀都壞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 “哪些部隊是比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無事,帶着四名親兵,騎馬各處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緣熟,什麼事都瞞不住我。

    據小臣看來,咱來到北京的六七萬大順軍,不是軍紀全壞了,倒是有三支人馬保有往日的軍紀,沒有聽說有搶劫和奸淫的事……” “哪三支人馬?” “駐紮在皇城以内和守衛紫禁城的部隊,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可以說沒有給皇上的臉上抹灰。

    咱副軍師李公子從豫東帶出來的一支人馬,如今隻有兩千多人,在安定門内駐紮五百人,其餘都駐紮安定門外和安定門一帶的城頭上,同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老百姓提起來贊不絕口,真是狗攆鴨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來高興的笑容,問道:“還有麼?還有麼?” “還有,可不在北京城内。

    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運河,看看兵營,也到當地百姓家坐了坐。

    ” “那裡駐紮的人馬軍紀如何?老百姓怎麼議論?” “哎呀,皇上,咱們的衆多人馬,很不一律!平日顯不出多大分别,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歡慶勝利,這勝利可像火爐,誰是真金,誰是鍍金,誰是黃銅,都顯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誰不愛錢?誰不愛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經攻占了北京,局面一變,人們的想法一變,加上軍紀一松,七情六欲的河堤決口啦,官兵能夠原樣不變就難。

    可是羅虎率領的三千人馬駐紮在通州東邊,就是與衆不同!在他的軍營中,他禁止賭博,禁止遊蕩,全營每日老鸹叫就吹号起床,刻苦操練。

    羅虎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飯菜。

    他在操練之暇,讀書寫字,或請當地有名的舉人秀才替他講書,謙躬下士,人人稱贊,說他日後準能成為一員名将。

    如今才二十一二歲就顯出是大将之材。

    難得,難得,實在少有!陛下,咱大順軍中出了這樣一個名将坯子,小臣心中高興,也為陛下慶賀,可惜眼前隻有這麼一個!”他激動得滾出眼淚,又說道:“小臣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兩位軍師有重要機密軍情禀奏,小臣退下。

    ” 王長順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正要小心退出,忽然聽見皇上說“王長順且慢走”,他立刻轉回身來,垂手肅立,等候皇上問話。

    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責斥他闖進宮來,在禦前大膽胡言亂語之罪。

    李自成停了片刻,望着老馬夫問道: “長順,你親眼看見過小虎子如何操練?” 王長順回答說:“皇上,小臣被羅虎留在通州住了兩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練。

    那真是認真操練,頭目中有一個上操時違犯軍紀,他嚴厲責罰,毫不容情,使教場中的全營官兵害怕得面如土色,大氣兒也不敢出。

    我看他操練騎兵,既有我軍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勝寨訓練騎兵的老辦法,也有新招,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員名将坯子。

    ” “他有什麼新招?” “他操練騎兵的地方在運河北岸,離河邊約有兩裡,羅虎将五百騎兵在教場操練了陣法和射藝之後,忽然他将紅旗揮動三下,這五百騎兵随着戰鼓聲變成五騎并行的縱隊,十分整齊,小跑前進,直向河邊。

    騎兵快到河邊的時候,鼓聲不止,騎兵繼續前進。

    離河邊不到十丈遠時,忽然縱隊變成橫隊,繼續前進。

    我心中大驚,趕快說道:‘震山将……’” “你叫他什麼?” “臣叫他震山将軍。

    ” 李自成含笑問:“啊?” “是的陛下,臣稱他震山将軍。

    雖然陛下的愛将羅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長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羅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順軍中的一營主将,在他那一營官兵中威望極高,所以臣應該稱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将軍’二字。

    ” “啊,孤聽着怪新鮮呢……你接着剛才的話頭說下去,說下去。

    ” 王長順接着說道:“臣說,震山将軍,請趕快鳴金!他沒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搖紅旗。

    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親兵也跟着揚鞭下水。

    那一段運河大約有二十丈寬,河心很深。

    此時旗鼓官帶着鼓手躍馬下水,緊跟羅虎,鼓聲不止,角聲又起,鼓聲和角聲混和一起,催促着騎兵泅水前進。

    突然,對岸樹林中響起一聲号炮,随即也響起鼓聲,奔出了兩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

    一時河對岸炮聲和鼓聲震耳,火光閃閃,硝煙滿地,一片喊殺之聲。

    渡河的騎兵左手牽着馬緩,右手揮着刀劍,喊着‘殺!殺!……’沖向對岸,沖進硝煙之中,又過片刻,在對岸抵抗的步兵敗逃了。

    鼓聲停止,鑼聲響了,硝煙開始散了。

    羅虎率領着騎兵整好隊伍,泅水回來。

    騎兵回到了閱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濕了。

    羅虎雖是主将,也不例外。

    他講了幾句話,勉勵大家明日繼續苦練,然後才命大家回營去烘烤衣褲。

    皇上,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軍啊!羅虎的這三千步騎兵是陛下頂頂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聽得滿意,不由得點頭說:“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後有重要話還可以進宮面奏!” 王長順退出以後,李自成看看兩位軍師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們得到了很不利于大順的軍情探報,問道: “吳三桂那方面有什麼新的消息?” 宋獻策趕快回答:“自從攻破北京以後,臣即命劉體純駐在通州,不惜金錢向山海關一帶和長城以外派遣細作,打探吳三桂和遼東軍情。

    今日五更,劉體純差人來軍師府向臣與林泉禀報一項極其重要的軍情,臣等所擔心的事果然來到眼前了。

    ” 李自成的心中摹然一驚,問道:“什麼事極其重要?是吳三桂敢公然與我大順為敵麼?” 宋獻策說:“這是臣與副軍師從出師東征以來最擔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準确消息。

    攻破太原後,林泉偶然在晉祠遇到一位奇人……” “這位奇人……可是你們在太原時曾經對孤說的,那位洪承疇的得力謀士?” “正是此人,名叫劉子政,洪承疇兵潰松山時他憤而削發為僧。

    林泉偶然在晉祠同他相遇,聽他縱論天下大勢,洞達時務,慷慨激昂。

    第二天臣與林泉前去晉詞訪他,有心挽留他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于天明前帶着兩個仆人策馬離開晉祠,杳如黃鶴,劉子政所擔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吳三桂會抗拒不降?” “吳三桂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 “那末……”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語。

    他不待細問已經覺察出眼前局勢的嚴重性,腦海中像閃電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戰,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幾個将領和幾支部隊,特别是想到了羅虎,又從羅虎想到了費珍娥……自從窦美儀到了他的身邊,深得他的寵愛。

    按照封建時代宮廷禮制,他本也可以将費珍娥同時選在身邊,然而他不願使窦氏與費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遲遲不作決定。

    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話不覺脫口而出: “就這麼辦,孤已決定了!” 宋獻策和李岩都暗中一驚,不明白李自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所決定的是什麼事兒。

    他們正等待皇上說明,但李自成急于要知道關于吳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決定的事,趕快問道: “你們得到什麼消息?是劉體純今日五更從通州來向你們禀報了重要軍情麼?” 宋獻策說:“是,陛下。

    因為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機密,所以劉體純親自來到軍師府向臣等當面禀報。

    ” 李自成心中一驚:“你們趕快詳細奏明!劉二虎他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