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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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住進武英殿以後,第二天舉行早朝,雖然朝儀從簡,但武英殿的宏偉規模和禦座的富麗莊嚴,和西安的秦王宮規模和設備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他端然坐在高高的禦座上,在香煙氤氲中望着兩三百大小朝臣們畢恭畢敬地叩頭,山呼萬歲,心情十分激動。

    當大家跪在殿内殿外向他行禮以後,他望望跪着的文武百官,按照事先想好的腹稿,用竭力保持平靜(心中極不平靜!)的聲音說道: “孤十世務農,隻因朱姓朝廷無道,民不聊生,率衆起義,至今十有六年。

    身經百戰,而有天下,萬世鴻業,創建伊始。

    深望文武諸臣常思創業之艱難,和衷共濟,兢兢業業,實心辦事。

    孤有見聞不廣與思慮不周之處,望諸位文武臣工知無不言,大膽陳奏。

    ” 文臣之首的牛金星奏道:“陛下為英明創業之主,虛懷若谷,睿智天縱,有此聖谕,臣等敢不遵行,效忠盡心!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一齊叩頭,山呼萬歲。

     随即一位從西安随駕來的鴻胪寺官員用琅琅的聲音說道:“朝見禮畢,各位官員,有事即奏,無事退朝。

    奉聖旨,汝侯劉宗敏,丞相牛金星,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岩,六政府尚書留下,禦前議事!” 官員們叩頭起身,除奉旨留下的重臣之外,所有的官員們都魚貫而出。

    李自成走下禦座,先到東暖閣在龍椅上坐下,然後以劉宗敏為首,牛金星第二,後邊是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尚書,另外有親近的武将李過和吳汝義。

    李雙喜三人。

    他們進入暖閣以後,又一次向李自成跪下叩頭。

    文臣們向李自成行叩頭禮從心裡視為天經地義的君臣之禮,隻有劉宗敏尚不十分習慣,所以動作上不夠自然。

     在明朝,皇帝召見臣工或舉行禦前會議的地方,備有皇帝的禦座。

    倘若向臣工賜座,臨時由該宮中的答應(太監的一種名色)将放在牆邊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面前數尺以外,但人數很少。

    李自成還保持着在襄陽稱新順王以後的儀制規格,正如稱孤而不稱朕的規定一樣,在儀制上都帶有臨時性質。

    因今天早朝後要在武英殿的東暖閣召對文武大臣,商議幾件大事,所以事先命太監們在禦椅前擺好了兩行椅子。

    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後,首先說道: “我大軍兵不血刃,于昨日進入北京,雖屬天命所歸,也依賴全體文武努力。

    北京隻是行在,以後将改稱幽州府,為北方屏障重鎮,不再是建都之地。

    目前國家初建,百事草創,江南尚未平定,張獻忠竊據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

    有些急于要處理的大事,在長安已經商定。

    今日孤召見諸臣,就是要重新商議一下,火速進行不誤。

    ” 李自成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一下,用炯炯的目光向大家巡視一遍,然後望着牛金星問道: “啟東,登極日朗,你與正副軍師和各政府大臣商議定了麼?” 牛全星站起來恭敬回答:“昨天晚上,臣與兩位軍師及六政府堂上官①特為皇上登極日期作了研究。

    随駕東來幽州的六部堂上官代表在襄京與長安兩地從龍的衆多文臣,一緻建議登極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

    後來宋軍師擇定四月初六日登極最宜;倘若四月初六日過于倉促,可以改為四月初八。

    ” ①堂上官--實際任職的長官,六部的如尚書,左右侍郎。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色,轉向軍師:“啊?怎麼四月初六日還怕倉促?離現在可是十五天!”① ①十五天--這一年的農曆三月隻有二十九天,所以從三月二十日至四月初六是十五天。

     宋獻策站起來說:“在長安出兵之前和在東征路上,都沒有估計到吳三桂棄甯遠入關勤王,所以設想到北京登極之日期較今日所想者要快。

    如今知道吳三桂已經進關,前鋒人馬到了永平和玉田一帶,所以不得不看一看吳三桂的動靜。

    牛丞相昨夜深夜在丞相府召見了吳襄。

    丞相府在王府井西邊,吳襄的公館(現稱為平西王府①)在東安門外,相距不遠。

    牛丞相對吳襄宣布了聖上的德意。

    吳襄十分感恩圖報,願意勸其子來北京投降。

    三月下旬以内雖有大吉日子,但吳三桂來不及前來躬與盛典,朝賀陛下登極,所以擇定四月初六日登極最為适宜。

    ” ①平西王府--順治元年,吳三桂降清,被封為平西上,後來其子吳應熊又召為驸馬,屢進封爵,顯赫一時,其北京王府亦大加擴充;康熙十二年(1673)吳三桂發動“三藩之亂”,平西王府被拆毀,舊址變為廢墟和荒地。

    清末,有人在此空地上興建戲園,有人建築房屋,開設商肆,到民國年間,日漸繁榮。

    三十年代出現了“東安商場”,即今“新東安市場”的前身。

     牛金星接着說:“臣已命文谕院臣代吳襄草一谕吳三桂家書,勸吳三桂即速投降。

    俟臣親自修改書稿後,再命吳襄親筆謄抄一份,蓋上私印。

    去山海關勞軍與勸降之事,關系非輕,臣懇求陛下今日召見出使者,親口囑咐,以示陛下期望吳三桂即速來降之殷殷厚望。

    并遣使者盡攜犒軍巨款及吳襄家書啟程,力争五六日内到達。

    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谕降順利,吳三桂将軍務略事料理,随唐通前來,也須待四月初三四方能來到。

    陛下登極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

    ” 李自成的心中仍覺太慢,問牛、宋道:“山海關離北京多遠?” 宋獻策答道:“北京至永平府五百五十裡,再往東一百八十裡方至山海關,故北京至山海關是七百三十裡,勸降使者銜命前去,既要加速趕路,也要不失欽使氣派,所以每日隻能走一百餘裡。

    ” 李自成點點頭,向劉宗敏問道:“捷軒,明朝無官不貪,萬民痛恨,向大官們嚴刑追贓,以濟軍饷,充裕國庫,為出師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緩。

    你打算何時開始?” 劉宗敏忘記起身,坐在椅子上回答:“臣決定從明天起開始逮捕明朝的皇親勳臣和六品以上官員,先用夾棍夾死幾個,打死幾個,殺一殺他們的往日威風,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氣”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孤登極後即回長安,此一追贓大事,必須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劉宗敏說道:“請皇上放心。

    這般不辨五谷的官吏們,平日養尊處優,細皮白肉,隻要皮鞭一抽,夾棍一夾,十指拶①緊,不要說叫他們獻出來金銀财寶,哼,連姣妻美妾和沒有出閣的小姐也會獻出!” ①拶--音zan,是一種酷刑刑具,此處作動詞用,用繩子穿五根小木棍,套入五指,收緊繩子,極其疼痛。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微笑,又向六政府的官員們問道:“先生們對國事有何高見,望能夠暢所欲言,不吝賜教,孤必樂于采納。

    ” 六政府的大臣們紛紛起立,畢恭畢敬地說一些頌揚的話。

    對于拷掠追贓的嚴重失策,沒有敢說一句谏阻的話,大家不僅害怕違背新天子的“聖意”,也害怕觸怒了劉宗敏。

    還有一層,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是大順朝衆多武将們的心願,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将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順應大小武将的意願而作此決定。

    往日不說,自從崇祯十三年以潛伏陝南和鄂西山中的不足一千人馬由浙川境奔入河南,幾年來到處攻城破寨,用抄沒貪官劣紳和富家大戶的銀錢财物充作軍饷、政費,并用一部分糧食和财物赈濟饑民,這已經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貫政策和習慣思路。

    如今雖然已經占領了數省之地,但生産并未恢複,到處饑民載道,縱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費更大,籌款方面仍然不能不遵循舊規,所以進北京向明臣大張旗鼓地拷掠追贓,勢在必行,無人能夠谏阻。

    牛金星身為開國宰相,心中何嘗同意,但對此不敢多言。

    宋獻策和李岩在西安時曾經谏阻過這一決策,但是不惟無效,反而惹李自成面露不悅之色,如今自然在禦前會議上緘口不言。

    李自成聽了大家頌揚的話,感到頌揚他“德比堯舜,功過湯武”,有點過分,但心中還是舒服。

    他含笑望着大家說: “請先生們坐下說話。

    ” 大家坐下以後,李自成想到了要将費珍娥納為貴人的問題,但是話到口邊不好說出,向丞相問道: “啟東,還有什麼大事要說?” 牛金星起身說道:“臣已作了安排,請陛下明日上午在武英殿接見京師父老,稍申吊民伐罪,垂詢民間疾苦之意。

    今日晚上,請陛下召見唐通,将陛下期待吳三桂來降之心,面谕唐通,囑其務必偕吳三桂前來,為新朝建功立業,永保富貴。

    ” 李自成點點頭,又想到了費珍娥,望着吳汝義問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吳汝義站起來躬身說道:“臣在長安時候,來奉皇後面谕,說陛下年将四十,尚無太子。

    來到北京之後,務必為陛下挑選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龍子。

    皇後的這件心事,關乎皇統繼承,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不僅對臣兩次面谕,也叫紅娘子轉告林泉将軍……” 宋獻策欠身插言:“皇後深為陛下膝下無子操心,此事臣亦知道。

    ” 吳汝義接下去說:“昨日見到長平公主身邊的伴讀宮女,姓費名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

    臣今日得知,昨晚陛下在寝室召見了費宮人,聖心亦覺合意。

    既然如此,臣鬥膽請求陛下,擇日将費氏選為妃嫔,以慰皇後盼子之心。

    ” 李自成聽了吳汝義的話,正中心懷,同時也在心中稱贊吳汝義近一年來留意向文臣們學習禮儀和言語,這幾句話就說得十分得體,更增加他的高興。

    倘若是張獻忠,此時一定會忍不住握着棕色的大胡子哈哈大笑,接着對吳汝義親呢地罵兩句粗話,表示稱贊。

    然而李自成幾乎未曾流露笑容,用責備的口氣輕聲說: “在長安出師前原有成議,進北京後将宮女分賜有功将校。

    眼下分賜宮女的事尚未着手,孤何能先選美女?” 牛金星看出來李自成責備吳汝義的話并非真心,趕快說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将校分賜宮女的事,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

    然而以臣看來,分賜宮女隻是幾天以内的事,可由軍帥府與首總将軍各派數名官員,共同辦理。

    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