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燈
禁城内宮殿巍峨,宮院連雲,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到處尋找他的蹤迹,如入迷宮,斷不會知道他在煤山上邊。

    他這樣想着,便愈加從容不迫,向王承恩小聲說: “不要驚慌,讓朕再停留片刻。

    ” 崇祯繼續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邊,手扶欄杆,向南凝望,似乎聽見紫禁城中有新來的人聲,但不清楚。

    他确實沒有恐懼,心境很平靜,暗中自我安慰說:“這沒有什麼,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

    ”他的心境由鎮定到松弛,許多往事,紛紛地浮上心頭。

    忽然記起來崇祯初年的一件舊事,好像就在眼前。

    那時天下尚未糜爛,他在重陽日偕皇後和田、袁二妃乘步辇來此地登高,觀賞秋色,-望全城,還在亭中飲酒。

    因事前就有重陽來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監們在登山的路邊和向陽的山下院中栽種了許多菊花,供他和娘娘們欣賞。

    他曾想以後每逢重陽,必定偕宮眷們或來此地,或去瓊島,登高飲酒,歡度佳節。

    但後來國事一天壞過一天,他不但逢重陽再沒有來過這兒,連瓊島也沒有心思登臨…… 忽然,他從往事的回憶中猛然一驚,回到眼前的事。

    如今,田妃早死,皇後已經自盡,袁妃自盡,大公主被他砍傷,小公主被他砍死,賊兵已經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馬上也要自盡,回想曆曆往事,恍如一夢!他不能再想下去,隻覺心中酸痛,恨恨地歎一口氣,望着天空說道: “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于我手!失于我手!可歎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夢想中興,無奈文臣貪贓,武将怕死,朝廷上隻有門戶之争,缺少為朕分憂之臣,到頭來落一個亡國滅族的慘禍。

    一朝亡國,人事皆非,山河改色,天理何在!……唉,蒼天!我不是亡國之君而偏遭亡國之禍,這是什麼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爺,蒼天已聩,雙目全問,問也不應。

    賊兵已人大内,皇爺不可耽誤!” 崇祯又一次感情爆發,用頭碰着亭柱,咚咚發聲,頭發更加散亂。

    王承恩以為他要觸柱而死,但他又看見他不像用大力觸柱,怕他暈倒山上,敵兵來到,想自盡就來不及了。

    他拉住崇祯的衣襟,大聲叫道: “皇上!皇上!這樣碰不死!不如自缢!” 崇祯冷冷一笑,說道:“是的,朕要自缢殉國,在昨日午夢中已經決定。

    可恨的是,朕非亡國之君,偏有亡國之禍,死不瞑目!”他想一想,又接着說:“你說的Www.tianyashuku.com是,朕要自缢。

    可是朕要問一聲蒼天,問一聲後土,為什麼使朕亡國,這是什麼天理?唉唉!這是什麼天理?皇天後土,請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勸解說:“陛下!賊兵已經進了皇城,進了午門,大事已去,此時呼天不應,呼地不靈,不如及早殉國,免落逆賊之手。

    ” 崇祯又鎮靜下來,面帶冷笑,說道:“你不要擔心,朕決不會落人賊手!” “奴婢擔心萬一……” “你不用擔心!紫禁城中,千門萬戶,賊兵進人紫禁城中,尋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宮中搶劫财物,奸污宮女,決不會很快就來到此地。

    朕來到這個地方,正是為從容殉國,但是有些話,朕不得不對皇天後土傾訴!” “皇爺,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請不要太難過了!” 崇祯忽然又以頭碰柱,繼而捶胸頓足,仰天痛哭數聲,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皇天在上,我難道是一個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我難道是一個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難道是一個軟弱無能,愚昧癡呆,或者年幼無知,任憑奸臣亂政的國君麼?難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誠敬天,洛守祖訓,總想着勵精圖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為何将我抛棄,使我有此下場?皇天在上,為何如此無情?你為何不講道理!你說!你說!……我呼天不應,你難道是聾了麼?真的是皇大聩聩!聩聩!”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頭上滾過,又刮起一陣寒風。

    他聽見林木中有什麼怪聲,以為誰進到院中,不覺打個寒戰,趕快轉身向北望去。

    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

    他看見大院中空空蕩蕩,并無一個人,正北方是壽皇殿,殿門關閉,窗内沒有燈光,因殿前有幾株松樹,更顯得陰森森的。

    他正在向壽皇殿注視,似乎從殿中發來什麼響聲,接着又似乎發出來奇怪的幽幽哭聲。

    由于近來宮中經常鬧鬼,他恍然明白:這就是鬼哭!這就是鬼哭!是為他的亡國而哭!是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轉向南望,想看看賊兵如何在宮中搶劫和殺人。

    如在往日,此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為低雲沉沉,宮院内的長巷中仍然很暗。

    他忽然把眼光凝望着乾清宮的方向,隻能看見暗雲籠罩的宮殿影子,看不見什麼人影。

    他在心中問道: “内臣們自然都逃出宮了,那些宮女們可逃走了麼?魏清慧可逃走了麼?”一陣北風将冷雨吹進亭内,崇祯仰天長歎一聲,忽然對王承恩哽咽說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大色這麼陰暗,冷風凄凄,又下了兩陣小雨,原來是天地不忍看見我的亡國,慘然隕泣!” 王承恩從一些異常的人聲中覺察出來李自成的部隊已經有很多人進人紫禁城,并且覺察出許多人從玄武門倉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東奔去。

    他焦急地站起身來,向崇祯說道: “賊兵已經有很多人進人大内,皇爺不可再遲誤了!”他已經明白皇上是決定自缢,又說道:“皇爺,倘若聖衷已決定自缢殉國,此亭在煤山主峰,為京師最高處,可否就在這個亭子中自缢?” 崇祯沒有回答。

    他此刻從站立的最高處向正南望去,不是對着坤甯宮、乾清宮和三大殿,而是對着紫禁城内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廟,這兩個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樹木影子都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認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應該對着祖宗的廟宇上吊。

    他已經選定了一個上吊的地方,但沒有說出口來。

    他雖然已到了自盡時刻,對亡國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亂,在想着許多問題。

    他忽然想開了,好像有一點從苦海中解脫的感覺,想着十七年為國事辛苦備嘗,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陰間去再也不用操心了。

    但是這種從苦海中解脫的思想忽然又發生波動。

    他又回想他從十七歲開始承繼的大明皇統,是一個國事崩壞的爛攤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掙紮,隻能使大明江山延長了十七年,卻不能看見中興。

    當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這座亭子中自缢的時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幾年中日夜夢想要成為大明的“中興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覺歎口氣說: “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說:“皇上究竟在何處殉國,請速決定,莫再耽誤!” “好吧,不再耽誤了。

    你跟随朕來,跟随朕來!” 從此時起,直到自缢,崇祯都表現得好像大夢初醒,态度異常從容。

    無用的憤懑控訴的話兒沒有了,痛哭和嗚咽沒有了,歎息沒有了,眼淚也沒有了。

     他帶着王承恩離開了煤山主峰,往東下山。

    又過了兩個亭子,又走了大約三丈遠,下山的路徑斷了。

    在崇祯年間,隻有崇祯和後妃們偶然在重陽節來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徑隻有西邊的一條,已經長久失修,而東邊是沒有路的,十分幽僻。

    崇祯命王承恩走在前邊,替他用雙手分開樹枝,往東山腳下走去。

    半路上,他的黃緞便帽被樹枝挂落,頭發也被挂得更亂。

    山腳下,有一棵古槐樹,一棵小槐樹,相距不遠,正在發芽。

    兩棵槐樹的周圍,幾尺以外,有許多雜樹,還有去年的枯草混雜着今春的新草。

    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國家興亡和人間滄桑,到春天依然發芽,依然變綠。

     在幾年以前,國事還不到不可收拾。

    一年暮春時候,天氣溫和,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