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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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進宮了。

    他們在李自成面前叩了頭,坐下以後,李自成因為看出來李岩在晚膳前的禦前會議上似有什麼心思,不像牛金星對決定從德勝門進城之事那樣振奮,所以先不問宋獻策,親切地呼着李岩的字兒問道: “林泉,明日就要進北京内城,你認為孤應居何處宮殿為宜?” 李岩恭敬地回答說:“關于陛下進北京應駐跸何宮,臣曾與宋軍師私下議論過,宋軍師的主張臣頗佩服,他的意見是陛下駐跸武英殿最好不過。

    ” 李自成立刻轉向軍師:“武英殿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能住乾清宮?” 宋獻策回答:“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皇上按照曆朝舊制,居住乾清宮……” 李自成截住說:“是的,你說過,按照《易經》,乾為天,乾為陽,乾為君,乾剛坤柔,這是不易之理。

    為什麼你同林泉又建議孤居住武英殿?武英殿在什麼地方?” 宋獻策笑着說:“陛下所言,誠然是《易經》的不易之理。

    然而《周易-說卦》①又說:易之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惟變所适。

    臣竊以為陛下不可居住乾清宮之故有二:第一條,以臣看來,崇祯秉性剛強,不同于曆代庸懦亡國之君。

    當内城破時,他必會自盡,身殉社稷。

    在何處自盡?他會在乾清宮自缢,在乾清官服毒,在乾清宮舉火自焚。

    不管他在乾清宮如何身殉社稷,陛下是不能進乾清宮居住的。

    ” ①《周易-說卦》--《說卦》是“十翼”之一,相傳為孔子所作。

     “第二條呢?” “第二條,以微臣愚見,崇祯縱然不死在乾清宮,然而乾清宮為崇偵居住與處理國事之處,今日亡國,必為戾氣①所積,不作大的拔除②,皇上萬不可居。

    原來知道西華門内有武英殿這座宏偉宮殿,但詳細情況也不清楚。

    自從過了宣府以後,臣見距北京日近,便留心向進過武英殿的從龍諸文臣和新投降的監軍太監詢問,知道了武英殿規模很大,與文華殿規制相同,但多了三座金水橋,所以臣反複慎思,敢向陛下建議,以駐跸武英殿最為适宜。

    ” ①戾氣--迷信所謂不祥之氣。

    兇煞之氣。

     ②拔除--用迷信辦法消除不樣,如請僧道誦經、祭神,所謂作“法事”等。

     李自成沉默片刻,不能決定。

    在崇祯一朝,不但經常在文華殿召對臣工,而且從荒唐的明武宗以來,經過了大約一百二十年,獨有崇祯一個皇帝勤于治事,喜歡讀書,重新恢複了每年春秋二季請文臣為皇上講書的“祖制”,稱為“經筵”,而地點就在文華殿。

    所以,在崇祯登極以來的十七年間,文華殿特别出名。

    李自成想了想,向宋獻策問道: “有人建議孤居住文華殿,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在心中說道:“果不出我們所料!”他恭敬地向皇上回奏,說他已經同李岩研究過文華殿是否适宜,李岩有很好的意見,可以由李岩向皇上面奏。

    李自成随即将眼光轉向李岩。

    李岩奏道: “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陛下如不居住乾清宮,便以居住文華殿為最适宜。

    文華殿規模宏偉,後有謹身殿,俗稱為文華後殿。

    兩殿與左右庑及其餘廂房合為一個宮院,房屋足用,又周圍有紅牆圍護,十分嚴密。

    而且他們又說,文華殿在皇極門之東,東華門之内。

    陛下駐跸文華殿正符合古語‘紫氣東來’之文谶。

    說……” 李自成插了一句:“還說,文華殿離内閣很近。

    ” 李岩接着奏道:“以臣看來,陛下進人紫禁城後,居住文華殿不如居住武英殿為宜。

    ” “為什麼?” “古人雖有一句‘紫氣東來’的話,但不能作為陛下平定幽燕之谶。

    相傳昔日老子……” “他也姓李。

    ” 李岩接着說:“相傳昔日老子因道不行于中國,騎青牛出函谷關西去。

    關令尹喜①望見紫氣自東西來,認為将有聖人來到。

    不久,果然老于來到了函谷關。

    陛下躬率義師,東征幽燕,所以‘紫氣東來’一語不是陛下祥瑞之谶,隻有獻策所獻‘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谶方為陛下受命之符②。

    ” ①關令尹喜--守關吏名叫尹喜。

     ②受命之符--從西漢初年以來,一種迷信思想盛行,認為帝王坐天下必有各種祥瑞或谶記,稱為“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點頭:“對,對。

    你說下去,說下去!” 李岩又接着說:“武英殿在皇極門之西,西華門之内,與文華殿遙遙相對,在紫禁城中居于兌方。

    陛下雖以北京為行在,不拟久留,但在北京紫禁城駐跸期間,也不應忘‘兌上坐’三字之谶。

    ” 李自成大為高興,說道:“多虧你們提醒,孤決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說道:“臣等建議陛下駐跸武英殿,蒙陛下欣然同意,此實陛下從谏如流之美德,為我國家之利,愚臣等不勝歡忭鼓舞之至!趁此機會,臣仍欲就此事有所進言,望陛下俯聽一二。

    ” “你說吧,不要顧慮。

    ” “臣不如獻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為科舉考試,對《易經》也曾反複讀過,對陰陽八卦之理略知皮毛。

    文華殿在紫禁城中居于震方。

    《說卦》雲:‘萬物出于震。

    震,東方也。

    ’震卦主東方,又為春天之卦,又主萬物生長發育。

    總之是一片和悅景象……” “這與今日的情況也頗相合。

    ” “不然,陛下。

    ”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着說道,“臣請陛下恕罪,聽臣冒昧直言。

    獻策與臣,備位正副軍師,參預帷幄,兢兢業業,不敢懈怠。

    故日常所慮者多,不能不常懷殷憂。

    許多文武大臣因見我皇上義旗東指,一路迎降,勢如破竹,将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不怪文武們頗生驕傲之氣,認為江南可傳檄而定,太平即在眼前,上下歡騰,如醉春風。

    臣與獻策,隻怕粗心大意,變生不測。

    如今尚不是-武修文時候,請陛下居住武英殿,除為了順應‘兌上坐’之谶,也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時。

    ”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向兩位軍師問道:“孤登極之後,山不願再有惡戰,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

    難道吳三桂還敢螳臂當車,自尋滅亡不成?” 宋獻策說道:“臣亦願吳三桂前來投降,但也要防備萬一。

    ” “吳三桂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

    你們說是麼?” 李岩回答說:“吳三挂在山海衛駐軍,雖為我朝肘腋之患,但是他前進不能,退無所據,實際不足為慮。

    臣等以為目前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滿洲。

    我軍初到北京,立腳未穩,萬一東虜乘機人塞,而吳三桂與之勾結,必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範。

    ” 李自成自從破了西安,恢複長安舊稱,以長安為京城即所謂“定鼎長安”以來,在心态上起了很大變化。

    他陶醉于輝煌的軍事勝利,除歌頌勝利的話以外,不願聽不同的意見。

    那些新降的文臣,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自诩為洞達時務,認識“天命攸歸”,所以才投歸新主,慶幸得為攀龍附鳳之臣,贊襄真主創業。

    他們很容易看出新聖上最喜歡歌功頌德、誇耀武功,于是所有的新降文臣都按照新主子所好歌功頌德。

    縱然有人看到了一些問題,想貢獻有利于開國創業的一得之見,一看皇上醉心于功業-赫,惡聽直言,也就沒有誰敢說實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