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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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更加瓦解。

    ” “為何不嚴令禁止城上城下說話?” 王家彥痛心地說:“陛下!自從逆賊來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還說什麼令行禁止!微臣身為兵部侍郎兼協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門,從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視,幾次登城,都被守城内臣擋回;張缙彥是兵部尚書,為朝廷樞密重臣,值大敵圍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視察。

    自古以來,無此怪事!……” 王家彥說不下去,伏地泣不成聲。

    李邦華也默默流淚,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剛正敢言之名,卻對南遷之議不敢有堅決主張,遂有今日之禍。

    崇祯見兩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淚,恨恨地說: “内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對守城事如此兒戲!” 王家彥接着說:“臣幾次不能登城,隻好回至戎政府抱頭痛哭。

    戎政府的官員們認為這是亡國之象,看見臣哭,大家也哭。

    前日下午,臣去兵部衙門找張缙彥商議,張缙彥也正在束手無計。

    我們商量之後,當時由張缙彥将此情況具疏,緊急陳奏。

    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張缙彥登城視察,内臣不得阻撓’。

    從十六日下午申時以後,本兵始獲登城,微臣亦随同缙彥登城。

    局勢如此,臣為社稷憂!蒙陛下恩眷,命臣協理戎政。

    臣奉命于危難之際,縱然決心以一死報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說畢又哭。

     崇祯看了李邦華一眼,想着還有重要話要同他密談,揮淚向家彥問道: “卿自入仕以來,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為北京守城事鞠躬盡瘁,君臣患難與共……” 王家彥聽到皇上的這一句話,禁不住痛哭失聲。

    崇祯也哭了。

    李邦華流着淚插言說:“國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辭其咎。

    老臣當言不言,深負陛下,死有餘辜!” 崇祯對李邦華的這兩句話的真正含義不很清楚,顧不得去想,又接着對王家彥說道: “朕清楚記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①剛升任戶部侍郎,忽然邊事告急,特授你為兵部右侍郎,協理京營戎政。

    你拜命之日,即從正陽門開始,沿城頭騎馬巡視了内城九門;第二天又從西便門開始,巡視了外城七門,你察看内外城一萬九千多個垛口,整頓了一切守禦器具,使京師的防務壁壘一新。

    你曾經在雪夜中不帶一人,步上城頭,自己提一燈籠,巡視一些要緊地方。

    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壯,誰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

    第二天,你該獎勵的獎勵,該處罰的處罰,将士們無不驚服。

    家彥,朕雖深居九重,日理萬機,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謹,朕全知道!” ①太仆寺卿--掌管全國軍用馬政。

    首腦官稱太仆寺卿,從三品。

     王家彥嗚咽說:“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

    今日大局之壞,全在文武群臣!” 崇祯又接着說:“不久,東虜進犯京畿,京師戒嚴。

    卿受命分守阜成門,又移守安定門。

    自前年閏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後七個月,卿躬冒寒暑,鼓勵将士各用所長。

    狂虜退出長城之後,朕賜宴午門外,晉封你為太子太保,世襲錦衣指揮。

    卿一再謙退,上表力辭。

    朕不得已答應卿的請求,隻加卿一級,襲正千戶三世。

    今年開春以後,廷推①卿為戶部尚書,朕向内閣批示說:‘王家彥勤勞王事,且清慎不愛錢,理财最好,宜任戶部尚書。

    但目前逆賊已渡河入晉,軍情吃緊。

    王家彥在戎政上已有經驗,臨敵不便更易,應繼續留在京營!’家彥,卿是朕的股肱之臣。

    事到如今,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麼?” ①廷推--由朝臣會議,共同推舉。

     王家彥哽咽說:“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惟有以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又一次陷于絕望,嗚咽出聲。

    王家彥也嗚咽不止。

    李邦華雖然不哭,卻是不斷流淚,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沒有對南遷事作有力主張。

    君臣們相對哭了一陣,崇祯對王家彥說道: “卿速去城上巡視,盡力防守,以待吳三桂的救兵趕來!” 王家彥叩頭,站起身來,揮淚退出暖閣。

     王家彥退出以後,崇祯望着李邦華說道: “先生平身。

    賜坐!” 一個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監,立即進來,在崇祯的斜對面擺好一把椅子。

    李邦華躬身謝恩,然後側身落座,等待皇上問話。

    崇祯對待李邦華這樣有學問、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稱先生而不呼名。

    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師被圍,戎馬倥偬,不是從容論道時候,李邦華年事已高,縱有四朝老臣威望,對挽救大局也無濟于事。

    崇祯心中難過,歎一口氣,随便問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亂,臨時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

    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趕來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陳奏?” 李邦華在椅子上欠身說道:“啟奏陛下,自十六日賊越過昌平以後,老臣知大事已不可為,即移住文丞相祠①,不再回家,決意到逆賊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側。

    兩天來……” ①文丞相祠--在府學胡同。

     崇祯的心頭猛一震動,揮手使邦華不要說下去。

    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兇夢,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禁掩面嗚咽。

    李邦華見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時悔恨自己身為大臣對來到眼前的“天崩地拆”之禍負有罪責。

    崇祯不知道李邦華的悔恨心清,嗚咽片刻之後,揩淚問道: “先生剛才說到‘兩天來’,兩天來怎麼了?” “老臣兩天來每至五更,命仆人牽馬,到東華門外,再從紫禁城外來到阙左門①外下馬,進阙左門來到午門之外,-望一陣,然後回去。

    臣以為再無見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門也是為臣的一片愚忠。

    不料今日來到午門前邊,聽見鐘聲,恰逢陛下禦門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顔。

    ” ①阙左門--午門外向東的一門。

    明清時代,阙左、阙右兩門外大約一丈遠都立有下馬碑,文武百官于此下馬。

     崇祯又感動又深有感慨地說:“倘若大臣每①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國事何能壞到今日地步!” ①每--同“們”。

    自宋元以來,口語都用“每”字。

    “們”是後來才有的新字。

     李邦華突然離開椅子,跪下叩頭,顫聲說道:“陛下!國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驚,愣了片刻,問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誤君誤國之罪。

    ” “先生何事誤國?”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後悔已無及矣!” 崇祯聽出來李邦華的話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時尚不明白,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叫邦華坐下說話。

    等都華重新叩頭起身,坐下以後,崇祯問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華欠身說:“正月初,賊方渡河入晉,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晉空虛,京師守禦亦弱,識者已知京師将不能堅守。

    李明睿建議陛下乘敵兵尚遠,迅速駕車南京,然後憑借江南财賦與兵源,整軍經武,對逆喊大張撻伐,先定楚、豫,次第掃蕩陝、晉,此是謀國上策……” “當時有些言官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亂了朕意。

    此計未行,朕如今也很後悔。

    可恨言官與一般文官無知,惟尚空談,十七年來許多事都壞在這幫烏鴉①身上,殊為可恨!” ①烏鴉--民間習俗,認為烏鴉的叫聲不祥,令人生厭,所以明朝京師臣僚在背後對言官稱烏鴉。

     “雖然當時有些文臣知經而不知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