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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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日上午,當李自成的一部分騎兵到達北京城外的時候,首先被包圍的是北邊的德勝門和安定門,西邊的西直門和阜成門,内城的東邊城門和外城各門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順軍包圍的,并有騎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邏。

    從此,北京城與外邊的消息完全隔斷。

     當大順軍由李過和李友率領的兩三萬先鋒步騎兵毫不費力氣擊潰了在沙河市防的數千京營兵,長驅來到德勝門外時,駐節永平的薊遼總督王永吉派人送來的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奏僥幸送進正待關閉的朝陽門,直送到通政司。

    通政習堂上官一看是六百裡①塘馬送來的軍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誤,立刻送進宮中。

    據王永吉密奏,吳三桂已于十六日到達山海關,随同進關來的二十萬甯遠各地百姓和将士眷屬暫時安置在關内附近各地,他本人将率領數萬精銳邊兵星夜馳援京師,懇求皇上務必使北京堅守數日,以待吳三桂的援兵到來。

    王永吉的這一密奏,使崇祯覺得是絕處逢生,一時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聲說道: ①六百裡--限每日六百裡的速度,這是塘馬(驿馬)用接力的辦法傳送公文到下一站,聽傳來的鈴聲,立刻馬上等候,接到公文即策馬奔支,如此一站接力傳遞,每日可達六百裡。

     “吳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來添香,聽見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驚,但皇上接着說的一句話她沒有聽清。

    她趕快掀簾進來,看見皇上喜形于色,頓感放心,柔聲說道: “皇爺,為何事手拍禦案?” 崇祯說道:“吳三桂已率領數萬精兵從山海關前來勤王,北京城不要緊了!” 魏清慧說:“我朝三百年江山,國基永固。

    從英宗皇爺以來,北京幾次被圍,都能逢兇化吉,這次也是一樣。

    請皇爺從今不必過于焦急,損傷禦體。

    請下手诏,催吳三桂的救兵速來好啦。

    ” 崇祯點頭:“叫司禮監來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閣,傳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監,速傳司禮監太監前來。

    趁這時候,崇祯用未筆給吳三桂寫了一道手谕: 谕平西伯吳三桂,速率大軍來京,痛剿逆賊,以解京師之危! 司禮監太監将這一皇上手谕拿去之後,在黃紙上端蓋一顆“崇祯禦筆”便玺,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裡飛遞”五個字,登記發文的月、日和時間,不經内閣,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成化年制寶鼎式銅香爐中添完香,又送來一杯香茶,放在禦案上。

    她看見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着他連日飲食失常,夜不安寝,憔悴已甚,難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聲功道: “皇爺,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吳三桂即将率關甯精兵來解北京之圍,請皇爺稍寬聖心,到養德齋禦榻上休息一陣。

    ” 崇祯望望她,沒有做聲,繼續在思索着薊遼總督王永吉的軍情密奏。

    他知道王永吉曾經親身馳赴甯遠,敦促吳三桂迅速率兵勤王。

    後來又接到王永吉的飛奏,說吳三桂正在向山海關走來,三月十六日可到關門,而他先馳回永平,部署進關遼民的安置事宜,以後就沒有消息了。

    現在崇祯正在絕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這一密奏,如同絕處看見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

    崇祯把密奏拿起來重看一遍,連連點頭,似乎是對着站立在面前的宮女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吳三桂果然是一個難得的忠臣,已經從山海關率領數萬精兵來救北京!” 魏清慧望着皇帝,激動得兩眼眶充滿熱淚,嘴唇欲張又止。

    遵照崇祯朝的宮中規矩,關于一切朝中大事,宮女們連一句話也不許說,不許問,所以魏清慧裝做去整理香爐,悄悄地揩去了激動的熱淚,同時在心中歎道: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然後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祯如此狂喜,一定會立刻将王永吉的飛奏宣示内閣,然後由主管衙門将這一消息布告京師臣民周知,以安人心。

    然而,近來的經驗使他變得慎重了。

    已經有許多次,他的希望變成了絕望,他的“廟謀”無救于大局瓦解。

    崇祯十四年督催洪承疇率領八總兵去救錦州,去年督催孫傳庭出潼關入豫剿賊,兩次戰争結果,與他的預期恰恰相反。

    援救錦州之役,八總兵全軍崩潰,洪承疇被圍松山,繼而降虜,錦州守将祖大壽也隻得獻城出降。

    孫傳庭在汝州剿闖,全軍潰敗,闖賊進入潼關,又不戰而進西安,大局從此不可挽回。

    想着這兩次痛苦經驗,他對吳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

    如今他擔心吳三桂害怕“闖賊”兵勢強大,在山海關一帶畏縮觀望,不能星夜前來,或李自成一面分兵東去阻擋關甯兵西來,一面加緊攻城,使吳兵救援不及。

    自從昨天三大營在沙河潰散以來,他的心頭壓着亡國的恐懼,隻恨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夠為他分憂。

    由于這種絕望心情,他不肯貿然将吳三桂來救京師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獨自在乾清宮繞屋仿徨多時,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歎息一聲,沒有注意到魏清慧進來送茶。

     魏清慧實際上十分辛苦,這時本來她可以坐在乾清宮後邊自己舒适的、散着香氣的小房間裡休息,命别的宮女為皇上送茶。

    為皇上按時送茶,這活兒十分簡單,用不着她這個做乾清宮“管家婆”的、最有頭面的宮女親自前來。

     魏清慧之所以親自前來送茶,是因為她對眼下的國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

    國家亡在巳夕,不惟她放心不下,她知道所有的宮人們沒有誰能夠放心。

    可是内宮中規矩森嚴,别人都沒法得到消息,隻有她常在皇帝身邊,有可能知道一些情況,所以不但乾清宮的人們都向她打聽,連坤甯宮中的吳婉容也是如此。

    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坐不安,躺不下,想來想去,決定親自來給皇帝送茶,看有沒有機會打聽一點消息。

    既然國家亡在旦夕,縱然受皇帝責備她也不怕。

    國家一亡,皇帝也罷,奴婢也罷,反正要同歸于盡!她于是對着銅鏡整理一下鬓發,淨淨纖手,來給皇帝送茶來了。

     在送茶時聽見皇上深深地歎息一聲,她吃了一驚,随即用溫柔的小聲說道: “皇爺,已經來了大好消息,為何還要如此憂愁?” 倘若在平日,崇祯會揮手使魏宮人退出;盡管他知道她的忠心,他也決不肯對她談一句心裡的話。

    然而亡國之禍到了眼前,崇祯對宮女的态度也變了。

    他惱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賊”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

    他痛恨平時每遇一事,朝臣們争論不休,可是今天竟沒有一個人進宮來向他獻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面容憔悴,眼睛含淚的魏宮人,心中歎道:“患難之際,倒隻有面前的這個弱女子還對朕懷着同往日一樣的忠心!”他深為魏宮人的忠心感動,幾乎要湧出熱淚,輕輕點頭,示意她走近一步。

    魏宮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

    崇祯又傷心地歎氣,低聲說道: “吳三桂雖然正在從山海關來京勤王,但怕是遠水不救近火。

    賊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将猛攻不止。

    三大營已經潰散,北京靠數千大監與市民百姓守城,何濟于事!” 魏宮人大膽地小聲問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肯為皇上盡忠報國的人?” 崇祯搖頭不答,禁不住滾出熱淚。

    魏宮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國的慘禍确實已經臨頭,也落下眼淚,小聲哽咽說: “但願上天和祖宗眷佑,國家逢兇化吉。

    ” 崇祯不由得握住魏的一隻手,語調真摯地說道:“倘若蒙上天與祖宗保佑,北京平安無事,事定之後,朕将封你為貴人,使你永享富貴。

    ”魏宮人當崇祯握住她的一隻手時,由于事出意外,不覺渾身一戰,又聽皇上說出了這樣的話,趕快掙脫皇上的手,跪地叩頭,顫聲說道:“叩謝皇恩!”此時此刻,她一方面感激“天語恩深”,一方面也明白已經晚了,認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隻能以宮女身份為皇上殉節。

    所以在照例叩頭謝恩之後,小聲地嗚咽痛哭。

    崇祯明白魏宮人的伏地嗚咽包含着即将亡國之痛,也跟着歎息灑淚。

    但是他不願使太監看見,有失皇家體統,便将魏宮人拉了一下,小聲說: “起來!起來!” 魏宮人又叩了一個頭,從地上起來,以袖揩淚,仍在斷續哽咽。

    正在這時,新承欽命任京營提督、總管守城諸事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進來。

    他先向魏宮人使個眼色,使魏回避,然後将崇祯給吳三桂的手诏放到禦案上,跪下奏道: “皇爺,如今各城門全被逆賊圍困,且有衆多賊騎在四郊巡邏,還聽說有衆多賊兵往通州前去,給吳三桂的手诏送不出去了。

    ” 崇祯大驚:“東直門和齊化門都包圍了?” “連外城的東便門和廣渠門也被逆賊的大軍包圍。

    奴婢去齊化門巡視,遇到本兵①張缙彥,他将皇爺給吳三桂的手诏退還奴婢,帶回宮中。

    ” 崇祯臉色凄慘,默然片刻,然後問道:“崇祯二年,東虜進犯,來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

    可是袁崇煥②一接到勤王诏書,留下一部分人馬守甯遠,他自己率領滿桂、祖大壽等大将與兩三萬精兵,火速入關,日夜行軍,迅速來到京師,紮營于廣渠門外,使北京城轉危為安。

    以袁崇煥為例,吳三桂知道京師危急,他率領關甯騎兵,從山海關兩日夜可到朝陽門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駐紮城外與逆賊作戰,北京可以萬無一失。

    你想,吳三桂在兩天之内會來到麼?” ①本兵--明代對兵部尚書的習慣稱呼。

     ②袁崇煥(158-1630)--廣東東莞人,崇祯初年任兵部尚書,督師薊遼。

    崇祯二年十一月,後金(滿洲)兵越長城,破遵化,進圍北京。

    袁崇煥黑夜馳援,使北京轉危為安。

    崇祯中了滿洲人的反間計,将袁崇煥逮捕,下獄,第二年被淩遲處死,妻子充軍,死時46歲。

     提到袁崇煥,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

    近十年來,由于東事①日壞,北京朝野中私下議論袁崇煥的人多了起來,都說袁崇煥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祯先聽了朝臣中的诽謗之言,随後又中了敵人的反間計,枉殺了他,自毀長城。

    他知道皇上近幾年也從廠臣②密奏朝野私下議論,略聞中了敵人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