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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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二月以後,多爾衮經過與大臣們多次商議,已經确定了重要方略,即打消了搶先占領北京的建議,加緊安排由他率兵南下的各項準備工作。

    有的準備工作是公開進行,有的是極其秘密的暗中活動,隻有他的極少的最親信的黨羽知道。

    對于這件事,範文程以其同滿洲人的特殊關系,略有覺察,但不敢過多打聽,裝作毫無所知,隻等待在多爾衮出兵前這件事如何分曉。

     這一天,盛京氣候溫和,陽光明媚,開始顯出大地回春的景色。

    早飯以後,多爾衮在大政殿接見了蒙古和朝鮮的進貢使者,又同戶、兵二部大臣商議了遼河一帶的春耕和練兵事務。

    退朝之後,他率領範文程、洪承疇和另外兩位内院學士到三官廟察看。

     關于幼主福臨從今年春天起開始入學讀書的問題,在大清朝廷上成了一件大事。

    四位禦前老師已經選定,有三位是漢族文臣,一位是滿族文臣。

    皇宮内不能随便進出,也沒有清靜院落和寬敞房屋,所以決定将三官廟的院落改造,重新粉刷,已經基本上修繕完畢。

    開學的吉日已經擇定,開學時的一些儀注也由禮部大臣們參考明朝制度詳細拟定,已在前幾天呈報兩位輔政親王批示遵行。

    多爾衮自認為在教育小皇帝讀書成人這樣的事情上,他比濟爾哈朗負有更大責任,所以他要趁今天上午有暇,親自去三官廟察看一遍,以便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後當面禀報。

    一想到聖母皇太後,他的心頭上立刻蕩漾着一片春意。

     洪承疇和範文程緊跟在兩位輔政親王的背後,以備垂詢。

    範文程雖然生在遼東,卻是世代書香宦門之後,自幼在私塾讀書,直到考中秀才。

    他看三官廟處處煥然一新,連院中的土地也換成了磚地,大門也重新改建,轎子可以一直擡進院中,大門外還有警衛的小亭和拴馬的石猴。

    他很滿意,在心中歎道: “好,好,這才像幼主讀書的地方!輔政睿親王隻有一句口谕,工部衙門不到一個月就将三官廟修繕得這樣煥然一新,很不容易,這也是大清的興旺之象!” 範文程又想起兩年前他奉先皇之命來三官廟對洪承疇勸降的事,不覺心中一笑,偷眼向洪承疇看了一眼。

     洪承疇這是第二次進三官廟,他不能不回憶自己的許多往事和難以告人的感慨,所以隻是跟随在兩位輔政王的身後,一言不發。

    他和範文程的背後還跟着禮部和工部的兩個官員。

    有時多爾衮回頭向他詢問意見,他雖然馬上恭敬地回答,但實際上他在想着别的心事,不能不敷衍地表示同意或稱贊。

    他一進三官廟的大門,就想起兩年前的春天,他在松山被俘的時候,與他同守彈丸孤城的巡撫邱民仰被清兵殺了,總兵曹變蛟也被殺了,被俘的幾百名饑餓不堪的下級将校和士兵全被殺了,惟獨将他留下,用馬車押回沈陽。

    他雖然在松山堡中斷糧多日,勉強未死,但在被俘之後,也不進食,立志絕食盡節。

    到三官廟門前,他已經十分無力,被押解他的清兵扶着走進大門,然後走進三官廟正殿西邊兩間坐北朝南的空屋,那就是給他準備的囚室。

    現在他随着兩位輔政親王走進一看,才知道完全變樣了:牆壁變得雪白,新磚鋪地,下有地炕,溫暖如春,上邊紮了頂棚,再不會從梁上落下灰塵。

    窗棂漆成朱紅,窗棂外糊着新紗,富于的上半可以開合。

    對窗子擺着一張紅漆描金矮長桌,上邊放着考究的文房四寶,長桌後是一張鋪有黃緞繡龍厚椅墊的椅子。

    磚地上鋪着紅氈。

    靠山牆有一個空書架。

    多爾衮頻頻點頭,向洪承疇含笑問道: “洪學士,你可還記得這個地方?” 洪承疇的臉上一紅,趕快笑着回答:“兩年前此處是罪臣的囚室,而今是幼年皇上讀書之地。

    仍然是一個地方,情景卻大不相同了。

    慚愧,慚愧!” 多爾衮安慰他說:“松山之敗,為明朝滅亡關鍵,但是責不在你。

    先皇帝心中十分清楚,我大清朝重要的文武大臣也都清楚。

    所以在松山堡城破之前,先皇帝嚴令大清将士對你不準傷害,保護你平安來到盛京,勸你降順我朝,建立大功。

    崇祯事後也知道明軍十三萬在松山潰敗,責不在你,所以沒有殺你住在北京的老母和妻妾家人。

    比之他殺袁崇煥,殺其他許多重臣,對你寬厚多了。

    我知道,崇祯待你頗為有恩,非同一般。

    ” 洪承疇雖然投降了清朝,深受優待,但他畢竟是自幼讀孔孟之書,進士出身,然後入仕,多年為朝廷所倚信,受欽命統兵作戰,在國家艱難的時候,身任薊遼總督挂兵部尚書銜,率八千總兵去解錦州之圍,不幸兵潰,被俘降清,贻辱祖宗,愧見師友和故國山河。

    每次想到此事,他就暗暗傷神。

    此刻聽輔政王多爾衮提到此事,特别是提到崇祯對他的“君恩”深厚,他猛然控制不住,滾出眼淚,但立刻遮掩說: “因北京局勢危急,臣又想起老母來了。

    ” 聰明過人的多爾衮淡然一笑,随即向洪承疇問道: “你看,幼主在此讀書寫字,還有什麼不足的地方?” 洪承疇恭敬地說:“似乎應該在牆角擺一個宮廷用的茶幾,上邊擺一香爐。

    ” 多爾衮點點頭,向跟在後邊的一位官員望了一眼。

    在退出的時候,他向濟爾哈朗說道: “這是我大清幼主讀書的地方,一切布置,不能稍有馬虎。

    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

    ”鄭親王轉向跟在後邊的兩個官員們問道:“為禦前蒙師們安排的休息地方,為随駕前來的宮女們安排的休息地方,供應茶水和點心的小膳房,都準備好了麼?” 一位官員回答:“請王爺放心,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 多爾衮對鄭親王說:“要緊的是皇上讀書的這個地方,其餘的地方我們都不必看了。

    我今天下午就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後當面奏明三官廟的修繕情況,也請皇太後親來看看,屆時應有禮部大臣在此恭迎。

    ” 鄭親王說:“這樣好,這樣好。

    聽說清甯宮太後近日身體不适,就不必請清甯宮太後費心來了。

    ” 出了三官廟以後,兩位輸政親王上馬,由各自王府侍衛前後護擁着回府。

    其他官員也都走了。

     多爾衮走了一箭之地,勒轉馬頭,招手讓洪承疇和範文程前去。

    當洪、範二人到了他的面前時,他揮退随從的王府官員與包衣,用溫和的眼神望着洪承疇說道: “剛才正說話間,你忽然心中難過,幾乎流出眼淚。

    不管你是為老母和妻妾一家人身居危城,還是不忘故主崇祯皇帝對你的舊恩,這都是人之常情。

    何況你自幼讀孔孟之書,進士出身,當然有忠孝之心。

    先皇帝隻望你降順我朝,并不急于向你問伐明之策。

    你是崇德七年二月來到盛京的。

    這年十一月我大清兵由密雲境内分道進入長城,縱橫數千裡,破府州縣數十座,俘虜男女人口将近四十萬,所得金銀财物無數,直到去年四月間才退出長城。

    這次清軍數路伐明,關系重大,可是太宗先皇帝因知道你對明朝有故國之情,從不向你問計。

    有一個文件,可以證明崇祯對你很有恩情。

    可是先皇帝得到密探從北京送來這一抄錄的密件之後,一則不願意擾亂你的心情,一二則不願使盛京的大臣們傳些閑話,所以隻有我看了,範學士看了,存入密檔,不許洩露。

    ” 洪承疇心中大驚,不知将來會有什麼大禍,懇求說:“王爺,臣已與明朝斬斷了君臣之誼,誓為大清效犬馬之勞。

    如此重要文件,可否讓臣一閱?” 多爾衮含笑說:“快了。

    到了時候,我會叫人拿出來給你看的。

    ” 多爾衮将手一招,立馬在十丈外的随從們都回到他的身邊,一陣風地去了。

     洪、範今日既未騎馬,也沒帶仆人。

    洪承疇盡管在官場中混了多年,頗為聰明,但今天聽了輔政睿親王的話,卻依然摸不着頭腦。

    他向範文程問道; “範大人,到底是什麼文件?” 範文程回答:“和碩睿親王既然說不到時候,我怎麼敢說出來呢?還是等一等吧!” 洪承疇同範文程拱手相别,各回自己公館。

    範文程猜到睿親王的用心,一定是等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後,才讓洪承疇看兩年前一個潛伏在北京城内的細作抄回的這份文件,更覺得睿親王真是智謀、聰明過人,不禁在心中綻開了一股微笑。

     洪承疇回到公館,被男女奴仆接着,送進幹淨雅緻的書房。

    仆人們知道他的最大特點是喜好男色,有空時不免要摟一摟如玉的腰身,捏一捏如玉的臉蛋,所以等老爺坐定以後,都趕快退出了。

    那個中年女仆臨退出時還回過頭來看着如玉撇嘴一笑。

    如玉倒了一杯熱茶,捧到他的面前,放在桌上,故意嬌氣地斜靠桌邊,微微含笑,似乎有所等待。

    洪承疇輕輕揮手,讓他退出。

    玉兒一驚,又看了老爺一眼,嬌燒地腰身一扭,不敢說一句話。

    退出書房,他走到窗外,有意暫不遠去,停住腳聽聽動靜,果然聽見老爺沉重地歎一口氣,心清煩悶地說: “這真是丈二和尚,令人摸不着頭腦!” 在大清國中和碩睿親王是最忙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