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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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援汴大軍在朱仙鎮潰敗以後,開封城中的官紳軍民日夜盼望朝廷的救兵再來。

    到了七月上旬,風聞山西總兵許定國奉旨來救開封,五千人馬到了沁水縣①境,因監軍禦史王燮催促速人河南渡河②,将士膽怯,一夕鼓噪四散。

    差不多同時,又聽說甯武副将周遇吉率領三千人馬來救開封,剛過了太行山,在沁陽附近自潰,剩下一部分人馬退回山西。

    開封官紳明白他們的人馬不多,縱然能夠來到也無濟于事,所以對他們的半途兵潰不很重視。

    近來城中向河北望眼欲穿,都把一線希望寄托在劉澤清率領的一支救兵上。

     ①沁水縣--屬山西省,距河南省邊境尚遠。

     ②河--指黃河,這是自古以來的習慣用法。

     劉澤清在黃河北岸的陳橋驿休兵三日,于十四日先派一營渡河,在柳園渡立下營寨,引水環繞。

    前四天,王燮從北岸密檄城内,告以渡河日期,并說有杞縣五萬義勇百姓前來接濟,要求高巡撫和陳總兵看見柳園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雙方會師,打通從河南岸到開封北門的通道,運糧食接濟城中。

    城中官紳軍民異常振奮,立時準備了出城作戰的兵勇,先籌措了兩萬銀子犒賞。

    沒想到劉澤清過河到柳園渡的一營人剛立好營,義軍騎兵和火器營從東、南、西三面環攻。

    劉營将士中炮死傷甚多,争相奪船。

    義軍随即一齊猛攻,勢不可擋。

    官軍全營潰亂,溺死的不計其數。

    王燮聞敗,拿着尚方劍立在大船上,到黃河中流督戰,敗局已經不可挽回了。

     開封城中預備的兵勇都未出城。

    開封官紳在北城上望着義軍如何進攻,劉營如何潰敗,有人不禁放聲大哭。

    從此以後,開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糧食接濟了。

     八月初旬的一個下午,大約申時過後,張成仁從張民表的宅中出來,懷中揣着五兩銀子,手中提着一包草藥。

    他很久沒有在街上露過面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路的時候感到腿腳無力,就像是害過大病的老年人那種神氣。

    他因為父親已經餓死,剩下一家人也随時都會餓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來到伯父張民表家中,要求周濟。

    一年多來,他替張民表抄寫了許多稿子。

    張民表喜歡他的小字寫得工整,就讓他将自己的幾十卷文集重新謄抄一遍,也讓他抄了許多部稀見的好書,這都是他用教蒙館的閑暇時候來抄的,有時熬到深夜。

    張民表對他做的事很感滿意,常常稱贊,也答應給他一些銀子。

    實際上今年已經給過他兩次銀子。

     張民表近來生活與往日也大不同了。

    開封城中的名流學者自顧不暇,沒有人再有閑心來同他飲酒賞月,談詩論文,風雅的生活被饑餓與憂愁代替,使張府的門庭大為冷落。

    他是以草書馳名中州的,過去經常有人向他要“墨寶”,他常常為人家寫條幅,寫對聯,寫各種大小的字。

    他有一個習慣:決不替商人寫字;豪紳有劣迹的,他也堅決不寫;就是一般的達官貴人,他也不喜歡為他們寫字。

    他喜歡給那些讀書人寫字,哪怕是落第的舉人,他也寫。

    可是近來求他寫字的人卻稀少絕迹了。

    有時他也不得不給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寫幅中堂,寫副對聯,為的是兵荒馬亂,他不敢過分得罪這些人。

    他時常被請到城上去看一看,在城樓上坐一坐,走一走。

    因為他是極有名望的文人學者,又是名門公子,父親在萬曆朝做過尚書,所以他在城頭上露一下面,可以稍稍安定守城軍民的心。

     今天張成仁到他那裡時,他剛剛從城上回來,正在休息。

    他看見張成仁已經餓得走了相,問了問他家裡情況,才知道成仁的父親已經餓死,母親也快餓死了。

    張成仁是個孝子,說的時候不禁嗚咽出聲。

    張民表聽了,對張成仁的一片孝心頗為感動,安慰他說: “開封城萬不會失守。

    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艱難,其實流賊也有困難。

    闖、曹二賊同床異夢,決不能長久屯兵于開封城下。

    ”說畢,就吩咐仆人稱了五兩銀子交給成仁,又說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後如有困難,我還會周濟你一點銀子。

    ” 張民表家裡還開着很大的藥鋪。

    近幾天來開封城中的藥材店,凡是能夠充饑的藥材如像幹山藥、茯苓、蓮肉、地黃、黃精、天門冬等都被有錢的人搶購一空;接着,像何首烏、川芎、當歸、廣桂、芍藥、白術、肉巫蓉、兔絲子、車前子乃至杜仲、川烏、草烏、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搶購一空。

    有的人是臨時買去就吃,也有的人是買了存下來,預備以後吃。

    張民表的管家看到這種情況,也從自己的藥鋪中盡可能把這一類藥材運進公館,以備将來使用。

    張民表吩咐仆人包一些中藥給張成仁,讓他拿回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

    張成仁感激萬分,當下給張民表磕了一個頭,落下感激的眼淚,便咽着告辭出來。

     這時街上冷冷清清,顯得十分凄涼,有的大街上甚至一個行人都沒有。

    多麼繁華的一座省會,自古以來号稱東京,而今凄凄慘慘,如同地獄一般。

    他走到鼓樓附近,忽然看見一群兵了鎖拿了一老一少兩個人,迎面而來。

    他趕快閃在街邊,偷眼觀看,看見這兩個人的臉上都帶有血痕,顯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覺得這兩張臉都好生熟識。

    等他們走過以後,他才想起來,那個五十多歲的人是張養蒙,三十左右的人是崔應星,都是住在鹁鴿市附近的殷實戶主。

    他在應星的堂兄弟應朝家中坐過一年館,所以同他們都是熟人。

    不過自從圍城以來,他沒有再見過他們。

    這兩個人不再是往日那樣胖乎乎的,紅光滿面,而是滿面煙灰,憔悴萬分,使他乍遇見幾乎認不出來。

     他走過一個糞場,那裡原來有一個小小的菜園,而今菜園裡一點青色菜苗也沒有了,剩下的是一個大的糞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還沒有完全枯幹。

    他看見幾個人蹲在水坑邊,将剛剛從糞池子裡舀出來的小桶大糞倒進竹篩子,然後将竹篩子放到水坑裡晃啊晃啊,使大糞變得又碎又稀,從篩子縫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動的組蟲留在篩子裡邊。

    他近來雖不出門,卻常聽說有人從糞中淘出蛆蟲充饑,如今果然被他親眼看見了。

    他感到一陣惡心,沒敢多看,趕快繼續往前走。

     走了不遠,看見有一個中年人帶着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正用鋤頭刨開糞堆,在那裡撿蛴螬,已經撿了二十幾條。

    當他走近時候,那小孩趕緊伏下身子,用兩手護住蛴螬,同時用吃驚的和敵意的眼睛瞪着他。

    那中年人也停下鋤頭,用警惕的眼神望他。

    這眼神使張成仁感到可怕,不由得脊背上一陣發涼。

     慘淡的斜陽照在荒涼的亂葬場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處都是陰森森的。

    特别是許多宅子現在都空起來了,人搬走了,或者餓死了。

    這些空房的門窗很快被人們拆掉,有的甚至整個房子都被拆掉。

    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壞都當柴燒。

    一陣秋風吹來,張成仁感到身上一陣寒意。

    風,吹得地上的幹樹葉刷拉拉響。

    因為缺柴,所有的樹最近幾乎被人鋸完了。

    隻有那滿地的幹樹葉,一時還未被掃盡,在秋風中滿地亂滾。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裡邊,好像有人影在活動。

    究竟是人影還是鬼影,張成仁覺得沒有把握。

    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雞皮疙瘩,根根毛發都豎了起來。

    他近來常常聽說,開封城中有許多地方已經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情。

    這不是一般的傳聞,而是事實。

    半個月以前,官軍從河北強迫五百個百姓運糧食過河,結果被李自成的人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從水門進了城,一夜間被兵丁們全部殺死,将肉吃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