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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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銷毀,可是如果讓陳新甲活下去,就會使别人相信陳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陳新甲還會說出來事情的曲折經過。

    所以當朝議多數要救陳新甲時,崇祯反而決心殺陳新甲,而且要快殺,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經三次将定谳呈給崇祯,都沒有定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處罪,都沒有可死之款。

    崇祯将首輔周延儒、刑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禦史召進乾清宮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

    他厲聲問道: “朕原叫刑部議陳新甲之罪,因見議罪過輕,才叫三法司會審。

    不料你們仍舊量刑過輕,顯然是互為朋比,共謀包庇陳新甲,置祖宗大法于不顧。

    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養奸,難道以為朕不能治爾等之罪?” 刑部尚書聲音戰栗地說:“請陛下息怒!臣等謹按《大明律》,本兵親自丢失重要城寨者可斬,而陳新甲無此罪。

    故臣等……” 崇祯怒喝道:“胡說!陳新甲他罪姑且不論,他連失洛陽、襄陽,福王與襄王等親藩七人被賊殺害,難道不更甚于失陷城寨麼?難道不該斬麼?” 左都禦史戰栗說:“雖然……” 崇祯将禦案一拍,說:“不許你們再為陳新甲乞饒,速下去按兩次失陷藩封議罪!下去!” 首輔周延儒跪下說:“請陛下息怒。

    按律,敵兵不薄城……” 崇祯截斷說:“連陷七親藩,不甚于敵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們叩頭退出,重新會議。

    雖然他們知皇上決心要殺陳新甲,但是他們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轉意時侯,于是定為“斬監候”,呈報皇上欽批。

    崇祯提起朱筆,批了“立決”二字。

    京師臣民聞知此事,又一次輿論嘩然,但沒有人敢将真正的輿論傳進宮中。

     七月十六日,天氣陰沉。

    因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從英華殿傳出來為田妃誦經祈攘時敲的木魚和鐘、磐聲,傳人乾清宮。

    崇祯心重如鉛,照例五更拜天,然後上朝,下朝。

    這天上午,他接到從全國各地來的許多緊急文書,其中有侯恂從封丘來的一封密奏。

    他昨夜睡眠很少,實在困倦,頹然靠在龍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将侯恂的密疏讀給他聽。

     新任督師侯恂在疏中先寫了十五年來“剿賊”常常挫敗的原因,接着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勢。

    他認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開封也不可救。

    他說,目前的中原已經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區”;救周王固然要緊,但是救皇上的整個社稷尤其要緊。

    他大膽建議舍棄河南和開封,命保定巡撫楊進和山東巡撫王永吉防守黃河,使“賊”不得過河往北;命鳳陽巡撫馬士英和淮徐巡撫史可法擋住賊不能往南;命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守住潼關,使“賊”不得往西;他本人馳赴襄陽,率領左良玉固守荊襄,以斷“流賊”奔竄之路。

    中原赤地千裡,人煙斷絕,莫說“賊”聲稱有百萬之衆,就拿有五十萬人和十萬騾馬說,将沒法活下去。

    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并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時中的人馬,已經離開李自成,變為敵人。

    我方當利用機會從中離間,“賊”必内裡生變,不攻自潰。

    為今之計,隻能如此。

    …… 崇祯聽到這裡,不由得罵道:“屁話!全是屁話!下邊還說些什麼?” 王承恩看着奏疏回答:“他請求皇爺準他不駐在封丘,馳赴左良玉軍中,就近指揮左良玉。

    ” 崇祯冷笑說:“在封丘他是督師,住在左良玉軍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無作用!”就擺手不讓再讀下去,問道:“今日斬陳新甲麼?” “是,今日午時出斬。

    ” “何人監斬?” “三法司堂官共同監斬。

    ” “京師臣民對斬陳新甲有何議論?”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囑咐,不許使皇上生氣,趕快回答說:“聽說京師臣民都稱頌皇爺是千古英主,可以為萬世帝王楷模。

    ” 崇祯揮退王承恩,趕快乘辇去南宮為田妃祈攘。

    快到中午時候,他已經在佛壇前燒過香,正準備往道壇燒香,擡頭望望日影,心裡說:“陳新甲到行刑的時候了。

    ”回想着幾年來他将陳新甲倚為心腹,密謀“款議”,今後将不會再有第二個陳新甲了,心中不免有點惋惜。

    但是一轉念想到陳新甲洩露了密诏,成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點惋惜的心情頓然消失。

     當他正往道壇走去時候,忽然坤甯宮一名年輕太監奉皇後之命急急忙忙地奔來,在他的腳前跪下,喘着氣說: “啟奏皇爺,奴婢奉皇後懿旨……” 崇祯的臉色一變,趕快問:“是承乾宮……” “是,皇爺,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請皇爺立刻回宮。

    ” 崇祯滿心悲痛,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

    他扶住一個太監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語地喃喃說: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崇祯立刻流着淚乘辇回宮,一進東華門就開始抽咽。

    來到承乾宮,遇見該宮正要奔往南宮去的太監。

    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嗚咽。

     田妃的屍體已經被移到寝宮正間,用較素淨的錦被覆蓋,臉上蓋着純素白綢。

    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宮太監和宮女,來不及穿孝,臨時用白綢條纏在發上,跪在地上痛哭。

    承乾宮掌事太監吳忠率領一部分太監在承乾門内跪着接駕。

    崇祯哭着下辇,由太監攙扶着,一邊哭一邊踉跄地向裡走去。

    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發出凄然叫聲:“聖駕到!”但聲音很低,被哭聲掩蓋,幾乎沒人聽見。

    崇祯到了停屍的地方,嚎陶大哭。

     為着皇貴妃之喪,崇祯辍朝五日。

    從此以後,他照舊上朝,省閱文書,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樂以後的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

    但是他常常不思飲食,精神恍惚,在宮中對空自語,或者默默垂淚。

    到了七月将盡,連日陰雲慘霧,秋雨浙瀝。

    每到靜夜,他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實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見田妃就在面前,走動時仍然像平日體态輕盈,似乎還聽見她環佩丁冬。

    他猛然睜開眼睛,傷心四顧,隻看見禦案上燭影搖晃,盤龍柱子邊宮燈昏黃,香爐中青煙袅袅,卻不見田妃的影子消失何處。

    他似乎聽見環佩聲消失在窗外,但仔細一聽,隻有乾清宮高檐下的鐵馬不住地響動,還有不緊不慢的風聲雨聲不斷。

     一連三夜,他在養德齋中都做了噩夢。

    第一夜他夢見了楊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須和雙鬓斑白。

    他的心中難過,問道: “卿離京時,胡須是黑的,鬓邊無白發。

    今日見卿,何以老得如此?” 楊嗣昌神情愁慘,回答說:“臣兩年的軍中日月,皇上何能盡悉。

    将驕兵情,人各為己,全不以國家安危為重。

    臣以督師輔臣之尊,指揮不靈,欲戰不能,欲守不可。

    身在軍中,心馳朝廷,日日憂讒畏忌……” 崇祯說:“朕全知道,卿不用說了。

    朕要問卿,目前局勢更加猖撅,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說出!” “襄陽要緊,不可丢失。

    ” “襄陽有左良玉駐守,可以無憂。

    目前河南糜爛,開封被圍日久,城中已經絕糧。

    卿有何善策?” “襄陽要緊,要緊。

    ” “卿不必再提襄陽的事。

    去年襄陽失守,罪不在卿。

    卿在四川,幾次馳檄襄陽道張克儉與知府王述曾,一再囑咐襄陽要緊,不可疏忽。

    無奈他們……” 突然在乾清宮的屋脊上響個炸雷,然後隆隆的雷聲滾向午門。

    崇祯被雷聲驚醒,夢中的情形猶能記憶。

    他想了一陣,歎口氣說: “近來仍有一二朝臣攻擊嗣昌失守襄陽之罪,他是來向朕辯冤!” 第二天夜裡他夢見田妃,仍像兩年前那樣美豔,在他的面前輕盈地走動,不知在忙着什麼。

    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來他的身邊,也不停止忙碌。

    他看左右無人,撲上去要将她摟在懷裡。

    但是她身子輕飄地一閃,使他撲了個空。

    他連撲三次,都被她躲閃開了。

    他忽然想起來她已死去,不禁失聲痛哭,從夢中哭醒。

     遵照皇後“懿旨”,魏清慧每夜帶一個宮女在養德齋的外間值夜。

    她于睡意——中被崇祯的哭聲驚醒,趕快進來,跪在禦榻前邊勸道: “皇爺,請不要這樣悲苦。

    陛下這樣悲苦,傷了禦體,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難安眠。

    ” 崇祯又硬咽片刻,問道;“眼下什麼時候?” “還沒有交四更,皇爺。

    ” “夜間有沒有新到的緊急軍情文書?” “皇爺三更時剛剛睡下,有從河南來的一封十萬火急的軍情文書,司禮監王公公為着皇爺禦體要緊,不要奴婢叫醒皇爺,放在乾清宮西暖閣的禦案上。

    ” “去,給我取來!” “皇爺,請不必急着看那種軍情文書,休息禦體要緊。

    皇後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說:“算啦,你休息去吧。

    ” 他不敢看河南的軍情文書,明知看了也沒有辦法。

    等魏清慧退出以後,他閉起眼睛,強迫自己人睡,卻再也不能人睡,聽着窗外的風聲、雨聲、養德齋檐角鈴聲,一忽兒想着河南和開封,一忽兒想到關外…… 第三天夜間,他先夢見薛國觀,對他隻是冷笑,不知是什麼意思。

    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

    第二次人睡以後,他夢見陳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淚。

    他也心中難過,說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嘗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應知。

    ” 陳新甲說:“臣今夜請求秘密召對,并非為訴冤而來。

    臣因和議事敗,東虜不久将大舉進犯,特來向陛下面奏,請陛下預作迎敵準備。

    ” 崇祯一驚,慘然說:“如今兵沒兵,将沒将,饷沒饷,如何準備迎敵?” “請陛下不要問臣。

    臣已離開朝廷,死于西市了。

    ” 陳新甲說罷,叩頭起身,向外走去。

    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見他隻有身子,并沒有頭。

    他在恐怖中醒來,睜開眼睛,屋中燈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聲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傾瀉在地。

    在雨聲、風聲、水聲中似有人在窗外歎息。

    他大聲驚呼: “魏清慧!魏清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