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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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你要殺我,我就幹脆把什麼事情都說出來。

    也許我一說出來,你就不敢殺我了。

    ” 在“奉旨回話”的奏疏中,他絲毫不引罪自責,反而為他與滿洲議和的事進行辯解。

    他先把兩年來國家内外交困的種種情形陳述出來,然後說他完全是奉旨派馬紹偷出關議和。

    他說皇上是英明之主,與滿洲議和完全是為着祖宗江山,這事情本來做得很對,但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張揚,所以命他秘密進行,原打算事成之後,即向舉朝宣布。

    如今既然已經張揚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說明原委:今日救國之計,不議和不能對外,也不能安内,舍此别無良策。

     崇祯看了此疏,猛然将一隻茶杯摔得粉碎,罵道:“該殺!真是該殺!”盡管他也知道陳新甲所說的事實和道理都是對的,但陳新甲竟把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說出,而且用了“奉旨議和”四個字,使他感到萬萬不能饒恕。

    于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谕,責備陳新甲“違旨議和”,用意是要讓陳新甲領悟過來,引罪自責。

     陳新甲看了聖旨後,更加相信崇祯是要殺他,于是索性橫下一條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體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谕、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谕,将崇祯給他的各次密诏披露無遺。

    他誤以為這封奏疏會使崇祯無言自解,從而将他減罪。

     崇祯看了奏疏後,從禦椅上跳起來,雖然十分憤怒,卻一時不能決定個妥當辦法。

    他在乾清宮内走來走去,遇到一個花盆,猛地一腳踢翻。

    走了幾圈後,他回到禦案前坐下,下诏将陳新甲立即逮捕下獄,交刑部立即從嚴議罪。

     當天晚上,崇祯知道陳新甲已經下到獄中,刑部正在對他審問,議罪。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诏,分明陳新甲并沒有在看過後遵旨燒毀,如今仍藏在陳新甲的家中。

    于是他将吳孟明叫進宮來,命他親自率領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将陳家包圍,嚴密搜查。

    他想着那些秘密手诏可能傳到朝野,留存後世,成為他的“盛德之累”,情緒十分激動,一時沒有将搜查的事說得清楚。

    吳孟明跪在地上問道: “将陳新甲的财産全數抄沒?” “财産不要動,一切都不要動,隻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書。

    尤其是宮中去的,片紙不留,一概抄出。

    抄到以後,馬上密封,連夜送進宮來。

    倘有片紙留傳在外,或有人膽敢偷看,定要從嚴治罪!” 吳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對他生疑,将有後禍,還怕曹化淳對他嫉妒,他懇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

    崇祯也有點對他不放心,登時答應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當夜二更時候,陳新甲的宅子被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包圍起來。

    曹化淳和吳孟明帶領一群人進人宅中,将陳新甲的妻、妾、兒子等和重要奴仆們全數拘留,口傳聖旨,逼他們指出收藏重要文書的地方。

    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裡找到了全部密诏。

    曹化淳和吳孟明放了心,登時嚴密封好,共同送往宮中,呈給皇帝。

     崇祯問道:“可是全在這裡?” 曹化淳說:“奴婢與吳孟明找到的就這麼多,全部跪呈皇爺,片紙不敢漏掉。

    ” 崇祯點頭說:“你們做的事絕不許對外聲張!” 曹化淳和吳孟明走後,崇祯将這一包密诏包起來帶到養德齋中,命宮女和太監都離開,然後他打開包封,将所有的密诏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這确實是他的手迹,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陳新甲并沒有聽他的話,将每一道密诏看過後立即燒毀,而是全部私藏了起來。

    他在心中罵道:“用心險惡的東西!”随即向外間叫了一聲: “魏清慧!” 魏清慧應聲而至。

    崇祯吩咐她快去拿一個銅香爐來。

    魏清慧心中不明白,遲疑地說: “皇爺,這香爐裡還有香,是我剛才添的。

    ” “你再拿一個來,朕有用處。

    ” 魏清慧打量了崇祯一眼,看到他手裡拿的東西,心裡似乎有點明白,趕快跑出去,捧了一個香爐進來。

    崇祯命魏清慧把香爐放到地上,然後把那些密诏遞給她,說: “你把這些沒用的東西全部燒掉,不許留下片紙。

    ” 魏清慧将香爐和蠟燭放在地上,然後将全部密诏放進香爐,點了起來,小心不讓紙灰飛出。

    不一會兒,就有一股青煙從香爐中冒出,在屋中線繞幾圈,又飛出窗外。

    崇祯的目光先是注視着香爐,然後也随着這股青煙轉向窗外。

    他忽然覺得,如果窗外有宮女和太監看見這股青煙,知道他在屋内燒東西,也很不好。

    但側耳聽去,窗外很安靜,連一點腳步聲也沒有,放下心來。

    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爐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煙,隻剩下一些黑色灰燼,然後她請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爐送出。

    她随即重回到崇祯面前,問道: “皇爺還有沒有别的吩咐?” 崇祯将魏清慧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宮裡雖有衆多妃嫔,像這樣機密的事卻隻有讓魏清慧來辦才能放心。

    魏清慧心裡卻很奇怪:皇上身為天下之主,還有什麼秘密怕人知道?為什麼要燒這些手诏?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人?但是她連一句話也不敢問,甚至眼中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疑問。

    崇祯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放下了,想着魏清慧常常能夠體諒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聲不響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幹淨,使他十分滿意。

    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來,然後他雙手拉住了她的手。

    魏清慧頓時臉頰通紅,低頭不語,心頭狂跳。

    崇祯輕輕地說: “你是我的知心人。

    ” 魏清慧不曉得如何回答,臉頰更紅。

    突然,崇祯摟住她的腰,往懷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魏清慧隻覺得心快從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動還是感激,一絲淚光在眼中閃耀。

    這時外邊響起了腳步聲,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

    魏清慧趕緊掙開,站了起來,低着頭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簾外有聲音向崇祯奏道: “承乾宮掌事奴婢吳忠有事跪奏皇爺。

    ” 崇祯望了魏清慧一眼,輕聲說:“叫他進來。

    ”魏清慧便向簾外叫道: “吳忠進來面奏!” 崇祯一下子變得神态非常嚴肅,端端正正地坐着,望着跪在面前的吳忠問道: “有何事面奏?” 吳忠奏道:“啟奏皇爺: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隐瞞,特來奏明。

    ”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來有點不妙。

    ” 崇祯一聽,頓時臉色灰白,說:“朕知道了。

    朕馬上去承乾宮看她。

    ” 在太監為他備辇的時候,崇祯已經回到乾清宮西暖閣。

    發現在他平時省閱文書的禦案上,有一封陳新甲新從獄中遞進的奏疏。

    他拿起來匆匆看了一遍。

    這封奏疏與上兩次口氣大不一樣。

    陳新甲痛自認罪,說自己不該瞞着皇帝與東虜暗主和議,請皇上體諒他為國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馬之勞,至于崇祯如何如何密谕他議撫的話,完全不提了。

    崇幀心中動搖起來:究竟殺他還是不殺?殺他,的确于心不忍,畢竟這事完全是自己富谕他去幹的。

    可是不殺,則以後必然會洩露和議真情。

    正想着,他又看見案上還有周延儒的一個奏本。

    拿起一看,是救陳新甲的。

    周延儒在疏中說,陳新甲對東虜暗主和議,雖然罪不容誅,但請皇上念他為國之心,赦他不死。

    又說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時,殺了陳新甲殊為可惜。

    崇祯閱罷,覺得周延儒說的話也有道理,陳新甲确實是個有用的人才。

    “留下他?還是不留?”崇祯一面在心中自問,一面上辇。

     在往承乾宮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

    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心中悲歎: “難道你就這麼要同我永别了麼?” 他的辇還沒有到承乾宮,秉筆太監王承恩從後面追上來,向他呈上兩本十萬火急的文書。

    他停下辇來拆看,原來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書,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吏聯名的告急文書,都是為着開封被圍的事,說城内糧食已經斷絕,百萬生靈即将餓死,請求皇上速發救兵。

     崇祯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開封的事确實要緊。

    萬一開封失守,局勢将不堪設想。

    他也明白開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陳新甲的事,要緊得多。

    他的思想混亂,在心中斷斷續續地說: “開封被圍,真是要命……啊,開封!開封!……侯恂已到了黃河北岸,難道……竟然一籌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後,更加不好,很明顯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據太醫們說,看來拖不到八月了。

    在三個月前,崇祯接受太醫院使①的暗中建議和皇後的敦促,命工部立即在欽天監所擇定的地方和山向②為田妃修建墳墓,由京營兵撥一千人幫助工部衙門所募的工匠役夫。

    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營繕司郎中親自住在工地,日夜督工修築。

    田妃所需壽衣,正在由宮内針工局③趕辦。

    直到這時,崇祯對救活田妃仍抱着一線希望。

    他繼續申斥太醫們沒有盡心,繼續向能醫治田皇貴妃沉疴的江湖異人和草野醫生懸出重賞,繼續傳旨僧道錄司督促全京城僧、道們日夜為田妃誦經,繼續命宣武門内天主堂西人傳教士和中國的信教男女為田妃虔誠祈禱,而他自己也經常去南宮或去大高玄殿或英華殿拈香許願…… ①太醫院使--太醫院主管官,正五品。

     ②山向--墳墓的方向。

     ③針工局--太監所屬的一個機構。

     崇祯皇帝在這樣籠罩着愁雲慘霧的日子裡,陳新甲的問題又必須趕快解決。

    近半個多月來,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輔周延儒在内,都上疏救陳新甲。

    許多人開始從大局着眼:目前對滿洲無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爛,中樞易人,已經很為失計,倘再殺掉陳新甲,将會使“知兵”的大臣們從此寒心,視兵部為危途。

    朝臣中許多人都明白對滿洲和議是出自“上意”,陳新甲隻是秉承賽旨辦事。

    他們還認為和議雖是下策,但畢竟勝于無策。

    倘若崇須在這時候将陳新甲從輕發落,雖然仍會有幾個言官上疏争論,但也可以不了了之。

    無奈他想到陳新甲在“奉旨回話”的疏中說出和議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

    陳新甲的奏疏他已經“留中”,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