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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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跟着她一道去了。

     香蘭和德秀被留在西關附近,那裡有不少婦女采青。

    香蘭和德秀平日沒有機會出城,今天第一次離家走出城外,來到這個生疏地方,身邊有那麼多婦女,還有老頭子,都彎着腰,或蹲在地上,采着野菜。

    她們既感到膽怯,又感到新鮮。

    姑嫂二人不時地向大堤方向張望,看有沒有李闖王的人馬跑來,有時又向城門方面張望,向左右張望,看有沒有城内的官軍出來,有沒有壞人混在婦女中采青。

    采了一陣,看見大家都是很安靜地采着野菜,她們才完全放下心來。

    香蘭在心裡說:“要是不打仗,太平年景,多好啊!”有時,旁邊的人忽然大聲說起話來,香蘭和德秀都不搭腔。

    有時,也有人同她們說話,香蘭用幾句話敷衍過去。

    她們牢牢地記着霍婆子的囑咐,不敢離城門太遠,以防萬一有什麼動靜,可以趕緊逃回城内。

    可是近處的野菜已經被采了兩天,剩下不多了。

    她們後來隻好将勉強可吃的草根也挖出來,放在籃中。

     天氣炎熱,又很饑餓,姑嫂倆不斷出汗,衣服已經透濕,同時又感到頭昏心慌。

    香蘭害怕自己一頭栽下去就沒法回城了。

    幸而筐子裡有剛才剜到的幾棵茨蕨芽,她抓了一把,分兩棵給德秀,說道: “秀姑娘,秀妹,快嚼嚼吃下去,吃下去幾口野菜就止住心慌了。

    ”看見德秀還在遲疑,香蘭又說:“妹妹,快嚼嚼吃吧。

    咱倆有一個栽下去起不來,兩個都不好回城了。

    一家老小都在等着咱倆早回家,也等着野菜救命哩!” 德秀想着父母在家中為她挂心,又在挨餓,心中刺痛,又不敢流淚,低頭嚼茨蕨芽。

    大葉子老了,葉兩邊的茨刺傷了嘴唇,味道苦澀,難以下咽。

    然而她不肯吐出,繼續咀嚼,勉強吃下。

     香蘭也是同樣地勉強往肚裡咽。

    吃了幾口,心慌的情形果然輕了。

    她不再擔心倒下去,一邊尋找野菜,一邊繼續嚼茨蕨芽。

    她一直在惦念着家中老小,尤其是放不下丈夫和一雙兒女。

    今早她同妹妹離家時兩個小孩都沒有醒來,如今他們一定餓了,哭哭啼啼要吃東西,怎麼好啊!她嫁到張家整整十年,從來沒有讓丈夫在生活上操過一分心。

    她為着使他專心讀書,科舉成名,從來不叫他照料孩子。

    可是今天她不在家,妹妹也出來啦,孩子們在餓着,丈夫在餓着,兩位老人在餓着,而且是一個有病,一個被踏傷…… 香蘭想着想着,忽然忍不住淚如泉湧,抽咽起來。

    德秀見嫂子哭,也跟着抽咽起來。

    姑嫂倆都惦念着家中老小,邊哭邊繼續尋覓野菜。

     這時,張成仁在家中挂心他的妻子和妹妹,後悔不該讓她們出城采青。

    他照例要寫大宇和小字,可是今天寫得特别不順手,寫完一張後,自己看着也不滿意,于是他幹脆放下筆,拿起一本書來。

    可是書也看不進去。

    左思右想,總是擔心香蘭和德秀會出事。

    這些年來,不僅外邊有“流賊”騷亂,就是那些兵勇,他也聽說得多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雖然霍婆子是個有經驗的人,有她帶着,決不會讓香蘭和德秀走近大堤,因此也不會遇上“流賊”。

    但對那些兵勇,霍婆子也沒有辦法。

    萬一有兵勇調戲姑嫂兩個,如何是好? 快到中午的時候,小寶和招弟都吵着肚子餓。

    今天因為香蘭走了,母親身體還沒有好,無人做飯,所以孩子連一頓飯也沒有吃。

    張成仁哄了孩子們幾句,便走進廚房,打算燒點開水,然後用開水泡些粗糧讓老人和孩子們對付一餐。

    可是進去一看,水缸已經空了。

    平時每天有一個中年男子推着水車到胡同裡邊來賣水,到了他家門口,就敲敲門,然後香蘭出去,那個人就連桶帶水将一擔水交給香蘭,把前一天用完的兩個空桶帶走。

    現在這個男子也餓得沒有辦法,出城采青去了,所以已有三天沒有來賣水。

    這可怎麼好呢?他想了一想,便先去鐵匠鋪看德耀在不在。

    誰知到那裡一看,隻有孫師母一人在家,德耀又被人叫上城去了。

    張成仁沒有辦法,隻好決定自己借副擔子去挑水。

    按說挑水并不難,從家裡到井邊也不太遠,可是他長到這麼大,自己還從來沒有挑過水。

    況且他自幼讀書,又中了秀才。

    如今張秀才穿件長衫去挑水,好像也不太合适。

    然而不挑又怎麼辦?孩子們要喝水,老人也要喝水,一家人都得喝水。

    猶豫了一陣,他終于換上一件舊的布長衫,挑着水桶往附近的一口水井走去。

    站到井邊,将空桶放下井中,不知什麼道理,不管他怎樣用力将井繩左右擺動,或提起來向下猛一放,那空桶總是漂在水面,水灌不進去。

    成仁正在着急,幸好來了個挑水的,是同街住的遠鄰,枯瘦如柴,對他凄然一笑,歎息說:“唉,這樣年頭,連秀才先生也來挑水廣他替成仁打了兩桶水,放在井沿,然後為自己打水。

     張成仁的腿腳本來無力,将水桶挑起來後更加不住搖擺,水桶亂晃,地上灑了很多。

    他一路挑着,水桶随着腳步踉跄,水不斷濺出桶外,長衫被濺濕大片。

    肩膀疼得吃不消,不會走着換肩,為換肩停了幾次,将水桶放在地上。

    累得渾身大汗,好不容易挑進前院,忽然聽見南屋裡邊王鐵口的老婆在哭,嘴裡喃喃着:”我不能拖累你啊,要死也隻能死我一個人,你還可以多活幾天。

    我,我不能拖累你啊!“ 張成仁以為王鐵口在家,就放下擔子,走到門口問道:”王大哥在家麼?“ 王鐵口的老婆帶着哭聲答道:”他到大相國寺擺攤子去了。

    “ 成仁走進屋中,說:”王大嫂,你不要一個人着急想不開。

    現在誰都一樣,日子都不好過。

    “ 王大嫂說:”若是我的腿腳能夠走動,我也要随霍大嬸一起去采青。

    眼看着死在家中,還要拖死鐵口!“”我想要不了多久,這日子總會有個結局,不能總像現在這樣。

    你要放寬心,可不要想别的念頭。

    “”為着賺幾個錢,他總得出去擺攤子。

    可是他一出去,家裡就什麼事都幹不成。

    這兩天沒有賣水的,你看怎麼辦?水缸都空了。

    “ 成仁說:”這好辦,我剛剛挑了一擔水,可以放一桶在你這裡。

    “”哎呀,我的天,你秀才先生也出去挑水,這可是開天辟地沒有見過的事兒!算啦,等鐵口回來後,再想辦法。

    “ 成仁說:”唉,他也是沒有挑過水的人。

    這不算什麼,你就不用等他回來挑啦。

    “張成仁一面說,一面就提了不滿一桶水倒在王鐵口的水缸裡,然後又把另外不滿一桶分成兩半,挑進自家廚房,倒進缸中,将水桶還給了隔壁鄰居。

     水燒開以後,他用開水給小孩們泡了兩塊摻麸皮谷糠的黑馍,哄住他們不再啼哭,又端了兩碗開水送到上房。

    父親又餓又病,睡得昏沉不醒。

    母親見了他就說:”兒呀,我總是放心不下,不知她們姑嫂倆出城去會不會有三長兩短!“ 張成仁雖然自己的心中很焦急,但是安慰母親說:”娘,你老不用操心。

    她們有霍大嬸帶着,我想不會出啥事兒。

    “ 母親歎了口氣,又說:”要不是有你霍大嬸兒帶着她們我甯肯一家餓死也不會讓她倆出城采青!“ 就在張成仁出去挑水的時候,霍婆子和那個中年婦女一邊采青,一邊往前走,越走越遠,并且離開了大路。

    别的婦女不敢走得太遠,陸續停了下來,隻有霍婆子和那個婦女繼續朝西南方向走去。

    霍婆子見周圍已無别人,便對那個婦女說道:”李大嫂,那堤上有棵小樹,我們就往那裡去吧。

    “ 李大嫂有些害怕,躊躇不前。

     霍婆子說:”你不要害怕,昨天我同宋矮子都說好了,他聽我說了你的事,立刻對我說:‘你把她帶出來,明天我派兩個騎兵在那裡等候,一定把她護送回新鄭家去,和自己的丈夫、孩子們團圓。

    ’“ 原來,這個李大嫂的娘家住在鹁鴿市,與宋獻策是舊鄰居,她是開封圍城前回來走親戚的,後來聽說開封又被圍,就想趕緊出城,誰知城門已經閉了。

    這些日子來,經常哭哭啼啼,擔心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丈夫和孩子們。

    霍婆子去鹁鴿市時知道了這件事,就一直放在心上,昨天恰好宋獻策問起原來的房東,她就把李大嫂的事情順便說了。

    昨天去鹁鴿市送銀子時,便與李大嫂約好了在徐府街東口會面,然後一起出城。

     李大嫂聽了霍婆子的話,還是有些害怕。

    這種事情她畢竟沒有經曆過,想起馬上就要跟着李闖王的人走,心裡很緊張,怕萬一逃不走,落人”賊營“。

    霍婆子又催她說:”我把你帶出來交給義軍,我擔的風險比你大,還不是怕你丢下男人和孩子們,一個人餓死在開封?現在我都不怕,你怕個啥?“ 李大嫂說:”霍大嫂,你為啥不逃走?“”我跟你不同啊!我在開封城外沒有家,也沒有親戚,隻好守在開封城内。

    “ 這時從大堤外傳過來騾馬的叫聲、驢子的歡快叫聲、黃牛的深沉叫聲,還傳來雞犬的叫聲。

    李大嫂聽見這些聲音,忽然膽大起來,眼前好像出現了自家的村莊。

    她對霍婆子說:”大堤外還有百姓沒有逃走?“”大堤外義軍紀律嚴明,沒有誰敢騷擾百姓的一草一木。

    “ 李大嫂其實日日夜夜都盼望着逃離開封,不要死在城内,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在神前燒過多少香,許過多少願,隻怕自己再也出不去,永遠不能同丈夫和兒女見面。

    如今她出了開封,已經走近大堤,心頭忽然狂跳起來。

    她望望霍婆子,輕聲叫道:”霍大嫂!“霍婆子望望後面,發現并沒有人跟在背後,向她使眼色,同時小聲說道:”快上!翻過大堤就沒有人看得見了。

    “ 李大嫂并沒有朝後望,聽見霍婆子的話,雖然心中仍覺害怕,倒是不再猶豫,不顧心跳腿顫,也不東張西望,一個勁兒地向前走去。

    等她們爬過大堤,果然看見有幾個騎兵牽着馬在那邊等候。

    霍婆子認出那為頭的是宋軍師的一個親兵,昨天在大堤上見過面。

    那親兵立即迎了上來,笑着說:”你們到底來了。

    我們在這裡等了好久了,還以為你們變卦了呢。

    “ 霍婆子也笑着說:”她就是李大嫂。

    她的鄰居是你們軍師的房東。

    我把她交給你們,請你們行行善,想法子送她回家,讓她活着同全家團圓。

    “”大嬸兒你放心。

    軍師已有吩咐下來,讓我們先帶她去老營。

    到了老營,自然會有人送她回家。

    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