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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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大嫂心裡非常感動,拉着霍婆子的手說不出話來,隻是流淚。

     正在這時,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長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兩步,對霍婆子拱手一揖,賠笑說道:”大嬸兒,昨天我聽軍師的親兵們回去談了同你見面的事兒,我今日特意來等候你,要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認不認識。

    “”我是一個賣婆,一年到頭,走街串巷,隻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說出來,讓我想想。

    “ 小夥子說:”我聽說你是住在南土街西邊,鼓樓往北,紅河沿南邊,離定秤胡同不遠。

    我打聽的并不是什麼有名氣的人家,隻是住在那一帶的尋常人家,男的是個秀才,名叫張德厚,字成仁。

    你聽見過這一位張秀才麼?“ 霍婆子笑起來說:”嘿,真是無巧不成書,你可打聽到點子上啦!那張家跟我同院住,好得像一家人。

    我住在前院東屋,他家住在後院,前院西屋是張秀才教蒙學的地方。

    如今蒙學不教了。

    喲,你真是打聽得巧。

    你怎麼知道這張家呢?“ 小夥子的兩頰有點泛紅,說:”我跟他家小時候就認識。

    我離開開封的時候,成仁還沒有中秀才。

    我想打聽一下他家裡的情況,還都平安麼?“ 霍婆子問道:”你是哪裡人?“”我是汝甯人。

    我姓王,原來在開封住家。

    後來因為家中很窮,父親又死了,母親就帶我們回到家鄉去。

    “ 霍婆子将他打量一陣,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公?你叫從周?雖然沒有同你見過面,可是我常聽他們家談起你。

    啊,原來你在這兒,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山不轉路轉,多巧廣 小夥子名叫王從周,窘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問道: “大嬸兒,你知道我們是親戚?” “怎麼不知道呢,那張秀才就這一個妹妹,今年十六歲,長得很好。

    常常聽她父母說,你們是從小訂的親,這些年來兵荒馬亂,也不知道你在哪裡。

    不管離得多遠,到底是一家人,她們家到現在還總在提這件事。

    可惜開封被圍,你們見不了面。

    ” “她家裡還有糧食麼?”“唉,一提糧食,怎麼好說呢?開封被圍,家家都是有一頓,沒一頓。

    張家又沒有錢,又沒有多的親戚。

    就是一個秀才,靠教蒙學過活,現在蒙學也不教了,哪裡有錢去買許多糧食?這幾天,城裡人都出來采野菜。

    今天,她姑嫂兩個,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來了。

    她們不敢到堤上來,就在城門附近采些野菜。

    不過那裡的野菜前兩天已被别人差不多采光了,昨天已經很難采到,今天更是難上又難。

    ”霍婆子又從上到下看了王從周一眼,說,“你們好端端的兩家親戚,如今卻不能成親,隻好等着闖王爺把開封攻打下來,到那時候再辦喜事了。

    ” 王從周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但這是一家他最連心的親戚,遇到今天這機緣不能不認真打聽清楚,于是隻得厚着臉皮問: “大嬸兒,我那家親戚今日也出來采青啦?” “我不是剛說了麼?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連大門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緊,萬般無奈,隻好跟随我出城采青。

    說也可憐,你的那個人活了十六七歲沒有走這麼遠!她們姑嫂,就在城門附近,離西關不遠。

    來,來,你跟我來,我指給你望一望。

    ”說着,霍婆子拉着王從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幾步,然後用手指着城門附近,說:一你看!你看!“ 王從周看了一陣,雖然看見那裡有許多婦女在采青,但究竟誰是張成仁的娘子和妹妹,卻看不清楚。

    他白望了一陣,仍然走下堤來,對霍婆子說:”大嬸兒,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王相公,看你說哪裡話!我跟張家是多年鄰居,像一家人一樣。

    我自己是半邊人,年輕守節到現在,無兒無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的閨女一樣。

    我有個頭痛發熱,她都來伺候我,伺候得很好。

    你說要托我為她家辦事,不管辦什麼事都行。

    “ 王從周很感動地說:”昨兒一聽我們軍師的親兵在老營談起,說遇到你怎麼怎麼,知道你是好人。

    我就想到,我們的親戚家離你的住處也許不遠,還沒想到就在一個院裡住。

    在我們老營,有個管軍馬的頭兒,人們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長順大叔,聽說了我的事,就從自己積攢的錢中拿出五兩銀子給我,說:‘好,送給你的親戚去。

    ’他後來對高夫人一說,高夫人也給了五兩。

    以後闖王也聽說了,又加了十兩。

    我自己一兩銀子也沒有,這二十兩銀子都是闖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給的,今天我都帶到堤上來了。

    不管怎麼樣,請大嬸兒替我把銀子交給張秀才家。

    “ 霍婆子一聽,連說:”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銀子帶給他家。

    如今張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你老丈人病倒在床,你丈母娘也在領粥時被踩傷。

    如今也不能說家裡完全沒有糧食,多少還是有一點兒,可是能對付吃幾天?今天愁不到明天!這銀子對他們實在有用,是救命的錢!“ 王從周将二十兩一包的銀子交給霍婆子,又拿出幾錢碎銀子給她作為酬謝,霍婆子高低不要,十分堅決。

    王從周說:”大嬸兒,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們像一家人一樣,我也應當孝敬你老人家。

    你若不收,你老就虧了我做侄兒的心啦。

    “ 霍婆子說:”你定要給我銀子,我就走了。

    我這個人說話做事,一向說一不二,說不要就不要。

    我一個老婆子,要這幹什麼?等到你們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見着,也就很高興了。

    “ 她說得那麼動感情,那麼真誠,旁邊的親兵聽了都很感動,說:”真是個好媽媽,做事有情有義。

    “ 王從周又問:”不知道進城的時候,要不要搜查。

    萬一搜出來,那就不得了。

    “ 霍婆子說:”恐怕要搜。

    昨天出城進城的時候都搜了的。

    不過我可以把銀子放在籃子底下,上面用野菜蓋好,就沒人看得出來了。

    “ 左右的親兵們說:”可不能露出來啊!“ 霍婆子說:”不會露出來。

    萬一露出馬腳,我甯肯自己死,決不會連累張秀才一家人。

    你放心吧。

    “ 霍婆子翻過大堤,向城邊走去。

    王從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軍師的兩個親兵讓那位李大嫂騎上一匹騾子,一起回閻李寨wWw.tianyaShuku.Com老營去了。

     霍大嬸在離西城門一裡多遠的野地裡找到了香蘭姑嫂。

    她心裡十分高興,沒想到昨天遇到宋矮子,替鹁鴿市送去二兩銀子,又幫助李大嫂出了城,辦了一件好事;今天又遇着王從周,給張家辦一件大大的好事。

    王從周這小夥子,她看來看去,覺得他誠實善良,有情有義,和德秀确是一對良緣。

    她想,要是能看着他們成親,她就滿意了。

    找到香蘭和德秀後,她倆的籃子還沒有裝滿,不想馬上就回。

    霍婆子笑道:”我這裡采的很多,回去分給你們一點就有了。

    “ 這樣,香蘭和德秀就同着霍婆子一起往城門方向走去。

    一路上,霍婆子是多麼想把剛才的巧遇和王從周托帶二十兩銀子給她們的事告訴這姑嫂兩個啊!但是她終于忍住了沒有說出來,一則她怕德秀聽了會十分害羞,二則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别人聽見會惹出大禍。

    她将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說。

    她猜想,當張家聽到這消息時會多麼吃驚和喜歡,說不定老頭子的病會因此好起來,老婆子的傷也會因此有了起色。

    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内想道:在三五年内闖王坐了天下,王從周準有一官半職,那時德秀也該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為什麼這樣幾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頭隻管走路。

    香蘭卻覺察出在徐府街東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沒有同霍婆子一起回來,感到有些蹊跷,但是因為同許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詢問一句。

     快到城門時,香蘭姑嫂走在前邊,霍婆子走在後邊。

    城門口有許多兵勇,兇神惡煞般地站成兩行,正在盤問和搜查回城的人。

    香蘭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發軟。

    香蘭緊緊地拉着德秀,害怕這些兵勇會對她們無禮,特别怕他們調戲德秀。

    她驚慌地回頭看一眼霍大嬸,怕同她離得太遠。

    霍大嬸一面故意慢走一步,一面在後面輕聲說道:”莫怕,快走!“ 香蘭緊拉着妹妹剛走進城門不遠,回頭就看見一個武官正在盤問霍婆子:”你籃子裡藏的什麼東西?“ 霍婆子的臉色一變,馬上答道:”野菜。

    “”搜!翻開來!“ 随即有個兵勇一把奪過霍婆子的籃子,就勢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來一包銀子。

    武官當即命令把香蘭等幾個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婦女都攔了回來,然後向霍婆子喝問道:”你的同伴是誰?“”我孤身一人出城,沒有同伴。

    “”沒有同伴?胡說!“”要說同伴,這出城采育的婦女都是俺的同伴。

    “ 那武官用手向香蘭、德秀一指,問:”她倆是你的同伴麼?“ 霍婆子擺頭,說:”不認識,剛才在進城門時遇到的。

    “”是同一個街坊的麼?“”是同一個開封城裡的。

    “”你為什麼對她們說:‘莫怕,快走’?“”我看她們一個是黃花少女,一個是年輕媳婦,平日不出三門四戶,看見兵勇們害怕,所以叫她們别怕,快走。

    她們快走,我們後面的人也可以跟着快走,不會都擠在城門口。

    “ 武官轉頭問香蘭道:”你認識這女人麼?“ 香蘭聽了霍婆子剛才的答話,又看見她的眼色,便回答說:”不認識。

    “ 武官揮手讓香蘭和德秀走掉。

    姑嫂倆走了三四丈遠,回頭一望,看見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綁,又聽那個武官問道:”你家住何處?“”我孤身一人,沒有家。

    “”你說實話!“”我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

    要殺就殺,休想問出我住在何處。

    “ 香蘭不敢再聽,拉着德秀飛快往城裡逃去。

    已經逃出很遠,她們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姑嫂倆都是臉色灰白,腿發軟,心頭狂跳。

    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綁的樣子,她們想哭,又不敢哭。

    香蘭用打顫的小聲說:”妹妹,别怕,咱們趕快回去。

    “ 香蘭姑嫂二人隻是心中驚慌,并不曉得饑餓,趕了一會兒路,方才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