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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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王有嚴令,不許一兵一卒進人大堤以内。

    如有人擅自進人大堤,輕則二十軍根,重則一百皮鞭。

    倘若調戲采青婦女,立即斬首。

    我們還派有騎兵,分成小隊,經常在大堤上巡邏,一則防備城中兵了混在采青百姓中出來搗亂,二則禁止弟兄們在婦女采青時走人大堤以内。

    ” 霍婆子說到這裡,不肯再說下去了。

    張成仁忍不住問道: “大嬸兒,他們還對你說了什麼?”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說。

     王鐵口猜到霍大嬸必然隐瞞了重要見聞。

    如今處在絕糧的圍城之中,關于李自成和宋獻策的任何動靜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況霍大嬸所隐瞞的必定是更有重要關系的話!他用焦急心情對霍大嬸說: “大嬸兒,你是害怕我們的嘴松啊!你一萬個放心,我們的嘴比城門關的還嚴。

    這樣世道,說錯一句話就會遭殺身滅門之禍,親戚鄰居連坐。

    你隻管說出來,連一個字兒也不會出這屋子!” 霍大嬸又猶豫片刻,悄聲說道:“我不是說過麼,宋孩兒在鹁鴿市住過。

    他知道我是一個賣婆,就對我說:‘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門人宅,這鹁鴿市你可熟悉?鹁鴿市中間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樓門,青石門墩,主人姓張。

    這張家你可知道?’我笑着說,‘你老如問起别家我也許不知,這張家可是我的老主顧。

    張先生也是讀書人,這幾年閑在家中,喜歡種花養鳥,不問外事。

    ’宋獻策笑着點頭,對我說道:‘我打聽的就是此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問候這張先生,囑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們就進城,秋毫無犯。

    開封如不投降,義軍會攻進城去。

    ’我的天,這話你們可千萬不要對别人洩露一字!” 大家點頭,表情異常嚴肅。

    沉默一陣,霍大嬸望着王鐵口,笑着說道: “我看宋獻策是一個很講交情的人,就大着膽子問他:我們院裡住着一位王鐵口,軍師大人可認識他?那宋矮子一聽就笑起來,說:‘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當然認識。

    啊,大嫂子,原來王鐵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訴鐵口,就說我問候他,也請他轉告相熟的朋友們,都不要害怕。

    破城以後,沒有他們的事兒。

    當義軍進人城中時候,他們各自在大門上貼上”順民“二字就好了。

    要是他們能夠設法出城,不妨到閻李寨找我。

    如今我們闖王這裡,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

    凡來的人,厚禮相待;凡有一技之長,量才任用,決不埋沒英雄。

    ’” 王鐵口聽了,心中十分激動,隻恨自己沒有機會出城。

    他原來同宋獻策僅是一面之識,既無杯酒之歡,也無傾談之緣,不料宋獻策竟然還心中有他。

    他于是感慨地說: “唉,你們都不清楚,獻策兄這個人,十分不凡。

    他有學問,有抱負,有肝膽,有義氣,平常總是救人之難,遠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

    如今被李闖王拜為軍師,言聽計從,将來準定是開國……”說到這裡,王鐵口馬上意識到這話說出來很危險,就突然住口了,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齊點頭。

     霍婆子又說道:“他還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問是不是還在大相國寺。

    有些是我知道的,像陳半仙、賽諸葛。

    賽伯溫等,他們都在相國寺擺攤子。

    他又問起,‘鐵口的日子還好過麼?’我說:‘還不是一樣,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有出頭之日。

    鐵口的日子比别人還難過,老婆半身不遂。

    ’” 王鐵口說:“隻要我不餓死,城破之後,我見到獻策兄,說不定還有出頭之日。

    ” 霍婆子聽王鐵口這麼一說,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對鐵口說:“鐵口,你家大嫂這兩天常常發呆,呆一陣就流眼淚。

    我問她有什麼不舒服,她就大哭起來,說她是個沒有用的人,多了一張嘴;要是少她這一張嘴,你說不定還能熬過這一劫。

    我聽她這話很不妙,鐵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鐵口心情很沉重,歎口氣說:“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個心思,所以我常常出去後記挂着家裡。

    今天下午沒有出去擺攤子,就是因為我很不放心。

    ” 成仁又問:“霍大嬸,這闖王可知道我們城中人在受苦麼?” 霍婆子說:“秀才,你是隻知道讀書,不知道别的。

    要是李闖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他怎麼會出告示,讓城裡人出去采青?闖王可是很仁義的,他見我是個窮婆子,就命親兵掏出二兩銀子給我。

    ” 說到這,她望望王鐵口,決定不把宋獻策的事說出來。

    原來當時宋獻策也掏出了四兩銀子,叫她帶二兩給王鐵口,帶二兩給他鹁鴿市的舊房東,另外也給了她幾錢碎銀子,她就壓在籃子底下帶回來了,剛才去南屋時已将二兩銀子交給王鐵口。

    她知道這事萬一走漏風聲,王鐵口會不得了,鹁鴿市的那家人家也會不得了,所以,她對此事隻字不提。

    王鐵口見她一絲不露,也就放心了,說道:“霍大嬸,你們再談談吧,我還要回去看看。

    ”說罷就走出房去。

     趁着王鐵口不在面前,霍婆子趕快從懷中掏出來一塊銀子,遞給香蘭。

    說道:“李姑娘,這是李闖王賞賜我的銀子,我分一半給你們。

    你們的船重,銀子在你們的手中比在我的手中更有用。

    快拿住吧,咱們有錢大家花,說什麼也得撐過這一劫。

    ” 看見香蘭夫婦堅不肯收,霍大嬸發了急,差不多是用懇求的口氣說: “你們别固執啦,咱們都是在難中,分什麼你的我的!我霍大嬸兒的秉性難道你們不清楚?我是為救小寶呀,這一兩銀子你們非收下不可!可惜你們大嬸兒錯生成一個女人。

    倘若我是男子漢,我也會為朋友兩肋插刀,為朋友賣去黃骠馬……” 大門上傳進來敲門聲。

    還聽見德耀的叫聲:“嫂子,開門!”霍婆子不容香蘭再拒絕,将銀子往她的針線筐中一扔,站了起來,說:“你們莫動,我回屋去,順便給德耀開門。

    ”成仁夫婦感動得滾出眼淚,不知說什麼話好,隻是勉強說出不能完全表達心意的感謝話。

    香蘭緊緊地抓住霍大嬸的寬袖子。

    來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聲音打顫地悄悄說: “既然闖王的人馬這麼好,不擾害百姓,好嬸子,明天你帶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着張成仁。

    張成仁點點頭說:“既然大嬸兒沒有遇到亂兵,也沒有遇到闖王的人馬不講理,去就去吧,不過要小心在意。

    ” 霍婆子同香蘭約好了明日動身的時間,然後去替德耀開大門。

    她還要趁着天不黑,趕往鹁鴿市給宋獻策的;日房東張家送銀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進二門内的西屋,說:“哥,嫂子,我師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

    他剛才對我說,他要能回來就回來,萬一回不來,要我好好照顧師娘,不要讓師娘傷心。

    你們說他這話奇怪不奇怪?” 張成仁和香蘭也覺得奇怪,他們都知道,孫師傅的老婆腿有點瘸,走路不方便,所以不能出城,隻得讓孫師傅出城去。

    可是他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呢,難道他不打算回來了麼?香蘭望着德耀問: “老二,孫師傅是不是出去以後不想回來啦?” “師娘在城内,他怎麼能不回來呢?” “可是他的話中分明有不回來的意思。

    ” 德耀說:“是呀,我也覺着奇怪。

    可是我是徒弟,年齡又小,他有些事情并不跟我商量。

    近來我又常在城上守城,鋪子裡的事我更不清楚。

    ” 張成仁有點想通了,說道:“如今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

    孫師傅怕萬一出了什麼事,縱然想回來也不能回來。

    如今世道,什麼事兒都很難料。

    孫師傅年紀大了,自然想得周到些。

    他怕的就是萬一回不來,隻好讓老二照料師娘,這也是人之常情,理所當然。

    ” 聽成仁這麼一說,香蘭也覺得有道理,不再猜測。

    德耀心中雖然還有許多疑問,但又不敢說出。

    他離開西屋,又到上房去看看伯父、伯母,坐了一陣,仍回鐵匠鋪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蘭很早就起來,準備同霍婆子一起采青去。

    德秀前一天知道了嫂嫂要出城去,她也很想去。

    雖說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出去很不方便,但她思前想後,決定還是一起出城,多采些野菜回來,好讓一家人飽餐一頓。

    父母和哥哥因知道李闖王的軍紀嚴明,也不阻止。

    這天早晨,她故意穿上一件很髒的衣服,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同香蘭一人c一個籃子,跟着霍婆子一起動身。

    張成仁把她們送到大門外,對于德秀采青的事,他很不放心,囑咐霍婆子和香蘭一定要多多小心,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沒有人的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回得太晚。

    他又囑咐香蘭和德秀,不管采多采少,都早早回來。

    霍婆子安慰他說:“有我跟着,萬無一失。

    ”張成仁站在門口,一直望着三個人都出了街口,這才轉身進來把門關上。

     霍婆子帶着香蘭和德秀走到北書店街和南書店街交口的地方,轉人山貨店街。

    從這裡往西去接着徐府街。

    就在徐府街的東口,站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

    當霍婆子同香蘭姑嫂來到她面前時,她并沒有多說什麼話,好像隻是偶然相逢,就随在她們身後一起穿過徐府街,經過旗纛廟前邊,往西門走去。

    霍婆子并沒有向香蘭介紹這位大嫂是誰,也沒有向這位大嫂說明香蘭是誰。

    簡直就沒有說什麼話,四個人如同陌生相遇,匆匆趕路,惟恐出城太晚。

    香蘭心裡覺得奇怪:這位路遇的大嫂到底是誰呢?她跟霍婆子是什麼親戚?她們是原來約定在徐府街東口見面,還是偶然相逢?為什麼這位大嫂不說話?但是她又不便于問霍婆子,想着不管怎麼,霍婆子和這位大嫂一定是平時就相熟的。

    八成也是昨晚約好的。

     出了西關以後,霍婆子囑咐香蘭和德秀就在附近一帶采青,不要往遠處去,也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并說稍過午時,她就回來同她們一道進城。

    這樣囑咐以後,她還不放心,又特别囑咐德秀說: “你不要離開你嫂子,采到多少野菜都不打緊,我多采一點就有了。

    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更是千萬不要去!” 霍婆子說的那麼認真,有些在旁邊走着的人聽了,都不覺笑起來,說:“你這個老大娘,她可是你的親閨女?看你叮囑得多仔細!” 霍婆子也笑了,随着大家一起往遠處走去。

    在徐府街東口遇着的那個婦女,一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