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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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有一太監傳呼:“接駕!”太監們和宮女們都已跪到院中地上。

    田妃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也跪了下去。

    崇祯見田妃帶病接駕,十分感動,親自扶她起來。

    坐下以後,他打量田妃今天特意命宮女替她梳妝打扮一番,可是畢竟掩蓋不住長年的病容。

    田妃不斷地強打精神,還竭力露出微笑,希望使崇祯快樂。

    過了片刻,田妃看出崇幀的憂慮未減,不禁心中沉重,明白皇上看出來她的病已經沒有指望。

    她想着十幾年來皇上對她的種種寵愛,而今天這一切都快完了,心中一陣難過,臉上的本來就出于勉強的微笑立時枯萎了,僵死了。

    她眼睛裡浮出了淚花,隻是她忍耐着不使淚珠滾落。

    崇祯回避了她的眼睛,輕聲問道: “你今天感到精神好了一點沒有?” 田妃輕輕點頭,不敢說話,怕的是一開口說話,就會流淚和泣不成聲。

    崇祯告訴她,已經命張真人暫不要回龍虎山,仍在長春觀為她建醮祈攘。

    田妃趕快謝恩,但心裡明知無效。

    她安慰崇祯說: “皇爺這樣為臣妾操心,臣妾的賤體定可以支撐下去。

    隻要大醫們盡心配藥,再加上滿京城的寺、觀都在祈禱,病總會有起色的。

    ” 崇祯勉強裝出一絲笑容說:“隻要愛卿心寬,朕的心也就寬了。

    ” 崇祯因為國事太多,在承乾宮稍坐一陣,就回到乾清宮省閱文書。

    晚膳以後,他心中很悶,坐立不安。

    他想去坤甯宮,又想一想不願去了;想召一個什麼妃嫔來養德齋吧,又覺得沒有意思。

    這到處是雕欄玉砌的紫禁城中,如今竟沒有一個可以使他散心解悶的地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翊坤宮袁妃那裡。

    他想起兩三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夏季,他有一天晚上到了袁妃宮中,在月光下袁妃穿着碧色的輕紗衣裙,身材是那麼苗條,臉頰和胸部又是那麼豐滿,他讓袁妃坐在對面,一陣微風吹過,他聞到一股香氣,是那麼溫馨。

    袁妃的一颦一笑,又顯得那麼敦厚。

    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站了起來,準備帶着宮女們立即往翊坤宮去。

    可是剛剛走出暖閣,他又矛盾起來:國事如此艱難,哪有閑心到翊坤富去!但是他實在六神無主,百無聊賴,繼續向前走,走出了乾清宮正殿,到了丹墀上,才決定哪兒都不去了。

    他在丹墀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不許别人驚動他。

    快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一個太監來到面前,跪下禀奏: “陳新甲有緊急密奏,請求召見。

    ” 崇祯一驚,但馬上想道:既是進宮密奏,大概不會是河南的壞消息,一定是馬紹愉的密奏來了。

    他立即吩咐說: “命陳新甲速到武英殿等候召見。

    ” 夜已經深了,從神武門上傳來鼓聲兩響,接着又傳來雲闆三聲。

    在武英殿西暖閣内,隻有崇祯和陳新甲在低聲密談。

    太監們都退出去了,連窗外也不許有人逗留。

     崇祯坐在鑲着金飾的禦椅上,借着頭邊一盞明角宮燈的白光,細看手中的一個折子,那上面是陳新甲親手謄抄的馬紹愉所禀奏的和議條款。

    原件沒有帶到宮内,留在陳新甲家中。

    崇祯把這個文件看了兩遍,臉色十分嚴肅、沉重。

     陳新甲跪在地上,偷看皇上的臉色,心中七上八下。

    他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倘不同意,軍事上将毫無辦法,他這做兵部尚書的大臣就很難應付。

     崇祯心中一陣難過,想着滿洲原是“屬夷”,今日竟成“敵體”,正式寫在紙上。

    這是冷酷的現實,他不承認不行,但是由他來承認這一現實,全國臣民将如何說?後世又将如何說?嗨!堂堂天朝大明皇帝竟然與“東虜”訂立和議之約!…… 他又對和議的具體條款推敲一番,覺得“東虜”的條件還不算太苛刻。

    拿第一款來說,“吉兇大事,交相慶吊”,實在比宋金議和的條款要好得多了。

    他又推敲另外一款:“每年明朝贈黃金萬兩、白銀百萬兩于清朝;清朝贈人參千斤。

    貂皮千張于明朝。

    ”他最初感到“東虜”要的金銀太多了,目前連年饑荒,“流賊”猖撅,國庫空虛,哪裡負擔得起?但轉念一想,如不同意,清兵再來侵犯,局面将更難收拾。

    随即他又推敲第三款、第四款、第五款……覺得有的條款尚屬平等互利,并不苛刻,惟獨在疆界的劃分上卻把甯遠以北許多尚未失守的地方都割給清方,不覺從鼻孔哼了一聲。

     崇祯想到祖宗留下的土地,将在自己手上送掉,感到十分痛苦,難以同意。

    他放下折子,沉默半晌,長歎一聲。

     陳新甲從地上輕聲問道:“聖衷以為如何?” 崇祯說:“看此諸款,允之難,不允亦難。

    卿以為如何?” “聖上憂國苦心,臣豈不知?然時勢如此,更無善策,不安内何力攘外?” “卿言甚是。

    朝臣們至今仍有人無術救國,徒尚高論。

    他們不明白目前國家内外交困,處境十分艱危,非空言攘夷能補實際。

    朕何嘗不想效法漢武帝、唐太宗征服四夷?何嘗不想效法周宣王、漢光武,作大明中興之主,功垂史冊?然而……” 陳新甲趕緊說:“對東虜暫緩撻伐,先事安内,俟剿賊奏功,再回師平定遼東,陛下仍是中興聖君,萬世景慕。

    ” 崇祯搖搖頭,又長歎了一聲。

    自從松、錦失守,洪承疇投降滿洲和朱仙鎮潰敗以來,他已經不敢再希望做中興之主,但願拖過他的一生不做亡國之君就是萬幸。

    隻是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

    現在聽了陳新甲的話,他感到心中刺痛,低聲說道: “卿知朕心。

    倘非萬不得已,朕豈肯對東虜議撫!四年前那次,由楊嗣昌與高起潛暗主議撫,尚無眉目,不意被盧象升等人妄加反對,緻撫事中途而廢,國事因循磋跎至今,愈加險惡。

    近來幸得卿主持中樞,任勞任怨,悉心籌劃,對東虜議撫事已有眉目。

    倘能暫解東顧之憂,使朝廷能在兩三年内專力剿賊,則天下事庶幾尚有可為,隻恐朝臣們虛誇積習不改,阻撓撫議,使朕與卿之苦心又付東流,則今後大局必将不可收拾!” 陳新甲說:“馬紹愉大約十天後可回京城。

    東虜是否誠心議和,候紹愉回京便知。

    倘若東虜感陛下思德,議和出自誠心,則請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議,命馬紹愉恭捧陛下诏書,再去沈陽一行,和議就算定了。

    ” “馬紹愉回京,務要機密,來去不使人知。

    事成之後,再由朕向朝臣宣谕不遲。

    ” “微臣不敢疏忽。

    ” 陳新甲從武英殿叩辭出來,由于深知皇上對他十分倚信,他也滿心感激皇恩,同時也覺得從此可以擺脫内外同時用兵的局面,國運會有轉機了。

     崇祯随即乘辇回乾清宮。

    因為他感到十分疲倦,未去正殿暖閣,直接回到養德齋。

    魏清慧回禀說剛才田娘娘差都人前來向皇上啟奏,她今日吃了太醫們的藥,感覺比往日舒服,請皇爺聖心放寬。

    崇祯“啊”了一聲,不相信醫藥會有效。

    但是他沒有說話,隻在心中罵道:“太醫院裡盡是庸醫!”在宮女們的服侍下他脫衣上床,打算睡覺。

    當宮女們退出後,他忽然想起來開封被圍的事,又沒有瞌睡了,向在外間值夜的太監吩咐: “快去将禦案上的軍情文書全部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