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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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中無可奈何點點頭,歎口氣說:“你替我斟酌辦吧。

    說實話,今日老王冤枉被斬,我現在心中還十分難過。

    ” 劉玉尺說:“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談笑自若,還得說殺得很是。

    ” “這個……很難。

    ”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大面前露出來你的不平。

    漢光武的親哥哥被更始①殺了,光武趕快馳回宛城,深自引過,不自稱昆陽戰功,不敢替哥哥服喪,飲食言笑如平常。

    更始沒有殺他,反而拜他為破虜大将軍,封為武信侯。

    何況老王隻是你的部下,并不是你的兄弟,何必為他的被斬難過?”他将那份文稿塞進時中手裡,說道:“我的話說完了,請将軍快去太太帳中。

    ” ①更始--東漢南陽人劉玄,在王莽末年被綠林、新市、平林諸起義軍擁戴稱帝,年号更始,世稱更始帝,後被赤眉軍殺死。

     袁時中默默起身,在親兵們的護衛中往慧梅的住處走去。

     自從見過闖王以後,慧梅對闖王聽信宋軍師和牛先生的主意将她許配袁時中的事,增添了諒解。

    另外,她覺察出自己已經懷了孕,往往在暗中思念張鼐時候,忽然想到腹中胎兒,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就在一聲輕歎中風消雲散。

    她甚至責備自己不應再回想往日同張鼐之間的若明若暗的兩好情意。

    她認為再這樣在感情上藕斷絲連,不惟對不起自己的丈夫,也對不起腹中的胎兒。

    她開始為着闖王的大業,為着腹中的胎兒,也為着忘卻毫無用處的缱绻往事,半勉強、半自然地愛起自己的丈夫來了。

    她願意在沙場上能同他一起殺敵,在家中多給他溫柔體貼。

     今天下午,她從邵時信的口中聽說了老王被斬的事,起初她認為闖王斬得好,假若她遇到小袁營中有誰敢酒後罵闖王和老府,她也是非斬不可。

    她暗中抱怨袁時中對手下人管教不嚴,縱容了邪氣上升。

    但是過了一陣,她的想法變了。

    她認為,既然時中真心擁戴闖王,率部投闖,又同她結為夫妻,就不會對闖王懷有二心。

    她仔細思忖:他在她的面前從沒有流露過對老府不滿的話,更沒有一個字流露出不忠于闖王的意思,就拿他同她結成夫妻的日子來說,他對她也算得上十分滿意,每次來到她的帳中,不管她自己有時冷淡,他總是恩恩愛愛,甚至為得到她的歡心,幾乎是低三下四(想到這裡,她的臉頰不由得暗暗發紅,眼睛裡飽含着被新婚幸福所陶醉的神色,低下頭去)。

    她想着,盡管他在同她成親之前已經有了兩個妾,可是近來他為了同她夫妻情笃,如膠似漆,他壓根兒不去孫氏帳中,也很少宿在金氏的帳中。

    根據以上想法,她斷定老王的不滿意闖王和老府,他原不知情,他隻是一時管教不嚴罷了。

    在心中作出這樣判斷之後,她同呂二嬸商量,準備幾樣使他可口的葷素菜肴,幾盞美酒,為他解悶,也趁機規勸他往後應如何管教部下。

     本來,新嫁娘不但注意晨妝,也往往注意晚妝。

    慧梅出嫁以來,由于對婚姻懷着隐痛,念念不忘張鼐,所以從來不在晚上注意打扮,照例一身戎衣,腰間挂着三尺寶劍,至少是挂一把短劍。

    可是今晚,她摘下寶劍,脫去箭袖戎裝,換上一身桃紅繡花短祆,下穿蔥綠百褶裙,腳穿大紅繡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雲鬟①,香散霧鬓②。

    這在當時中上層社會的年輕婦女原是日常淡妝,但是慧梅生長在闖王軍中,除非逢年過節,又無戰事,才同高夫人身邊的姐妹們稍事打扮。

    來到小袁營後,像這樣為丈夫從事晚妝,實是初次。

    在呂二嬸的幫助下梳洗打扮完畢,慧梅對着一把新磨銅鏡,向正面和左右照看一陣,心情十分愉快。

    呂二嬸站在她的背後從鏡中看她,忍不住低聲稱贊: ①雲鬟--鬟就是髻。

    婦女發多,梳成高髻,狀如雲堆,美稱雲鬟。

     ②霧鬓--鬓發下垂,梳得較松,美稱霧鬓。

     “姑娘,你今晚真美,姑爺看見了一定喜歡!” 慧梅回頭看了一眼,佯裝嗔怪:“二嬸,你也對我取笑!”當她将銅鏡交給呂二嬸時,又忍不住舉起銅鏡看了一眼。

     袁時中在走往慧梅的“小闖營”(他也是這麼稱呼!)時候,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亂。

    他忽而想着今晚劉玉尺同他商量的一些密謀,能否在不久之後順利逃走,他心中沒十分把握,萬一被号稱英明無比的李闖王識破機關,反而會促使禍事更快臨頭。

    他忽而想着因為娶了慧梅,軍中近來議論紛紛:有人從好的方面看,說他是半個驸馬;有人從壞的方面想,說他是中了宋獻策定的美人計;還有說得更壞,竟說他已經受制于新夫人,以後休想有什麼大的作為。

    這後邊的譏諷話不完全是從小袁營将士中冒出來的,仿佛最初是從曹營傳出的閑言諷語,傳到小袁營就馬上紮了根,發了芽。

    這些話常常使他痛苦,甚至使他暗恨慧梅和她的“小闖營”。

    他忽而想到金姨太太,覺得近來很對不起她,而今晚本來答應宿在她的帳中,又不去了。

    他在心中拿慧梅同金氏比較,想着金氏有一些可愛的地方而慧梅沒有。

    金氏處處體貼他,當他有苦惱時百法兒逗他喜歡,平時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晚上總是重新打扮一番等候着他。

    她不會武藝,但女人何必精通武藝,天天彎弓舞劍?她不識字,但是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隻要她心兒靈慧就好啦。

    他想着金氏與他同床共枕時是那樣有情,熱得似火,這一點長處慧梅偏偏沒有!他不喜歡慧梅常常是箭袖戎裝,劍不離身;不喜歡她不施脂粉,純憑天然生得俊俏;特别是不喜歡她對他總是以禮相待,缺少像金氏所有的熱火勁兒。

    不管他有時被她的美貌打動心魂,如何對她愛得如癫似狂,而她總是默默地接受他單方面的狂熱。

    起初,他認為她是害羞和生性莊重,盡量體諒她;可是如今日子長了,顯然她不全是害羞和生性莊重,而必是有些不滿意這門親事,自以為是李闖王的養女而輕看了他。

    他想,倘若日後逃走,她願意随他逃走便罷,倘若她不肯同走或膽敢阻撓,他就不惜一狠心将她殺掉,消滅了“小闖營”。

    他暗懷着一股怒火,走到了慧梅的駐地。

     慧梅的駐地,外圈的前後左右是男兵帳篷,路口有男兵警戒,裡圈是女兵帳篷,環繞着她的較大的帳篷,旁邊是一個馬棚。

    今晚袁時中來慧梅這裡住宿,他的親兵們像往日一樣,隻能走進兵營的外圈,到女兵帳篷前就被擋住,趕快返回。

    在往日,袁時中對這樣的情況并不生氣,有時反覺有趣。

    可是今晚,他已決計叛闖,對慧梅的感情随着發生變化,幾乎不能忍受這樣待遇。

    他懷着一肚子怒火,勉強裝出平常神色。

     呂二嬸聽見他的沉重的腳步聲,趕快從慧梅的大帳中出來迎接,笑着說:“姑娘在帳中等候多時了!”随即她一邊替時中掀開簾子,一邊向帳中禀報:“姑爺大駕來到!”袁時中因為心中暗懷惱怒,對呂二嬸不打招呼,昂然進帳。

    可是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一驚,不禁心旌搖晃,片刻之前對慧梅的惱怒心情登時化為烏有,不停地打量着站起來用溫柔的笑臉迎接他的妻子。

    妻子向他說一句什麼話,他沒有聽清,隻是癡癡地看她,忘記坐下,在心中驚歎說: “十個金氏也抵不上一個她!” 慧梅被時中看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呂二嬸就站在他的背後伺候,多難為情!她向一側轉過臉孔,心裡打趣說:“他好像不認識我!”呂二嬸已經風聞袁時中是一個好色之徒,平時當着親兵的眼睛就同金姨太太拉拉扯扯,但她死死地瞞住慧梅。

    她擔心時中忍不住拉扯慧梅,被慧梅嗔怒推開,倒反不美,所以她趕快笑着問道: “姑娘,酒菜快涼了,就端上來吧?” 慧梅說:“快端吧。

    ” 呂二嬸退出以後,袁時中又像饞貓似的望着慧梅。

    慧梅對自己的丈夫如此愛她,既覺得甜蜜,又覺得不好意思,低頭回避他的眼睛。

    盡管他們是夫妻,但畢竟是封建時代的新婚夫妻,而且她實際是剛開始愛他、開始嘗wWw.tianyashuku.com到愛情的幸福,所以丈夫的那樣望她,使她禁不住在幸福中臉紅心跳。

    她深怕丈夫會猛然忍耐不住,跳起來将她摟住,被帳外的女兵們從門簾縫兒或小窗孔兒看見,于是她在心情極不平靜中溫柔地看丈夫一眼,輕聲說:“我幫呂二嬸端菜去。

    ”趕快走了出去。

     一會兒,慧梅同日二嬸将四個冷盤和四個熱盤,兩把盛着熱黃酒的喇叭口錫壺①,兩雙紅漆筷,兩隻像茶杯大小的青花鴛鴦戲蓮瓷酒盅,擺在從村中富戶家找來的半舊小方桌上。

    呂二嬸笑眯眯地退出。

    這是她随嫁以來第一次出自内心的寬慰的笑。

     ①黃酒……錫壺--用黍子經過炒、煮,加人酒曲,發酵,榨出酒來,其色黃,俗稱黃酒,以區别于蒸餾酒類。

    喝時用用壺放爐上燒滾,送到桌上。

     慧梅替丈夫斟了滿杯酒,雙手遞給他,然後為自己斟了半杯。

    時中一直看着她的溫柔輕盈的動作,她的每一舉手,每一個有意無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靜靜兒綻出的甜的淺笑,鬓發拂動,雲髻上的簡單首飾的銀鈴搖響,加上紅燭高照,紅襖和旁邊的繡被都似乎有微香散出,這一切都使他心神飄蕩,未飲酒先有醉意。

    他舉起杯子,笑視慧梅,說:“請!”慧梅嫣然一笑,輕舉杯,淺入唇,隻算是嘗了一下,卻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着丈夫将滿盅酒一口喝盡。

    看見丈夫快活,她感到十分幸福,趕快又替他斟滿一盅。

    時中笑着問道: “太太,你今晚怎麼想起來陪我飲酒?這可是咱倆成親以來的第一遭呀!” 慧梅說:“我聽說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命呂二嬸幫我親自準備幾樣小菜,兩壺黃酒,替官人解悶。

    ” 袁時中心中說:“啊,你是為着這個!”盡管在轉瞬之前他狂熱地愛慧梅,此時卻不能把她當做心腹人兒和共命運。

    同生死的好夫妻。

    他故意問: “我有什麼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還瞞我?我聽說闖王殺了你的一個鄉親老王,他是你老營中的一個頭目,你也受了責備,弄得你心中不快,不是麼?” 袁時中又飲了一滿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又笑着說:“嗨,我沒有想到,咱倆是恩愛夫妻,心連着心,每夜